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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ora

2016-03-25 03:58:37

此刻我們無處逃脫

************這篇影評可能有雷************

生命這場戰爭永遠不會結束。 ——《再度覺醒》普里莫·萊維 (Primo Levi)

阿托姆·伊戈揚的電影通常有兩個主題,記憶和失去。於是這次他塑造了這樣一個形象,喪妻不久、患有阿茲海默症的老頭Zev。

這不是一部大張旗鼓地反思二戰的片子,當幾個垂垂老矣的暮年人步履蹣跚地出現在鏡頭前,觀眾很難做到把慘無人道、喪盡天良這類詞與他們聯繫在一起。片頭Zev起床時又一次失憶,下意識地尋找妻子Ruth,現實與記憶的邊界早已模糊不清,但我不認同病症的獨斷,而是數十載的謊言說著說著,就難辨真假了。

故事脈絡很簡單,純線性結構,也不帶太多回憶,如果沒有結尾的劇情大反轉,一句話概括就是臨近生命盡頭的集中營生還者踏上尋找獄卒的慢慢復仇路。不能一概而論所有帶有意想不到結局的電影都是好片,但在電影工業發展到這個程度的當下,能做到在最後十分鐘還讓人提心弔膽著實不易。

借用Positif的評價,這部片子建築的矛盾敘事、編織的角色衝突、流暢的情景設定、演員的出色表現,都達到了一個較佳的水準。

劇情反轉在於,原來Zev也是獄卒,他就是自己一路尋找的Otto。當年和他共謀在手臂刻上囚犯編碼以逃脫審判並一道移民美國化名為Rudy Kurlander的另一位獄卒揭開了這段往事,在記憶被喚醒的一瞬間,Zev開槍打死了他,之後自盡。

其實這一切都在Zev在養老院的"朋友"麥克斯的計劃之內。麥克斯才是一位真正的奧斯維辛倖存者,在Zev入院的那天,他就認出了這當年殘忍殺害了他的家人的罪惡靈魂。藉著Zev的間歇性失憶,他策劃了這場看似短暫、實際上卻耗時七十年的復仇。

非要細究情節的合理性,總是能找出不少黑點的。一個年屆九十、時不時失憶的老人,跋涉千里尋人,過程中總是有可以挑刺的點,但如果拘泥於這些細節,才是令人遺憾的吧。

昨天看的是夜場,不大的廳只有我一個人,坐在最中間的位置,聽著聳人的配樂,時不時內心打顫,不可避免地想起了奧斯維辛。

去年秋假一個人去了奧斯維辛,跟著當地旅行團,花一天的時間參觀了兩個營。波蘭的深秋已經被冬天的嚴峻蕭索徹底佔據,陰沉的天空籠罩下的歷史分外沉重。

我全程是游離狀態,嚮導用平靜的語調唸出的描述性語句,似乎也是對歷史的諷刺。

永恆的困境是,當我們回顧歷史時,那些最寶貴最真實的東西早已死去。所有生命,變成了數字、影像和故事。鮮血會幹涸、屍體會腐爛,再鮮活的記憶逃不過僅是想像共同體的宿命。

望著那些鐵欄杆、木磚床(甚至稱不上床),一種無須言說的默契蔓延開來,幾乎參觀者都沉默不語。對啊,面對人類歷史上最黑暗的一頁,有什麼好說的呢?說什麼是有意義的呢?

或許奧斯維辛算不上最黑暗的一頁,僅僅是昨天歷史課上說到的美軍越戰時的美萊村大屠殺,那些留存不多的圖片與報導,給人的震撼度一點都不少於集中營。

又開始質疑人性了。作為一個用剪刀剪紙片手都會顫抖的人,我實在無法想像為什麼會有這般的慘絕人寰。當在仔細研讀戰爭史背後的人性扭曲歷程後,似乎一切都不需要解釋了,因為這就是人性的一部份啊,被掩蓋起來的極惡,以及喪失自我的過份狂熱,在人類歷史中,幾時缺席過。

想起漢娜阿倫特對戰犯的那番思考,放在戰後的背景下她飽受爭議,但時間是可以檢驗出真理的。我們不願意面對的、竭力否認的,是我們內心深處的惡。而更可怕的是,我們又總以為通過懲罰別人的明惡,可以隱藏自己的暗惡。

Zev有著不堪回首的罪惡往事,他說了一輩子的謊,到最後甚至把謊言當作事實。當他遇到因同性戀身份被關進奧斯維辛的第二個Rudy,他的道歉是多麼真誠,那種感同身受的痛苦很難讓人想到這一切是個假像。當他遇到新納粹、第三個Rudy的兒子時,他的憤怒爆升到極點,甚至開槍打死了他。那滿屋子的納粹物件,包括懸掛的黨旗、舊日的軍服,猶如齊發的萬箭,深深扎進Zev那混沌不堪的身軀與靈魂,刺痛不已。

當一個人說了太久的謊言,連自己也會信以為真的吧。

但最駭人聽聞的不是失憶,而是當他回想起那些真實的故事時,發現自己曾是如此地罪惡不堪。

於是無地自容。

音樂在影片裡起到的是治癒性的作用,兩次彈琴,當Zev在第二個Rudy的養老院裡聽到女職工在彈奏莫什科夫斯基的曲子時,他說道,我過去的鋼琴老師說,世界上最偉大的三個作曲家是孟德爾頌,梅耶貝爾和莫什科夫斯基。第二次是當Zev來到他過去的"同夥"家中彈起了華格納,對方說,生還者是不會喜歡華格納的。Zev回答說,你不會憎惡音樂。其實這時,第四個Rudy已經認出了Zev,知道自己藏了一輩子的傷口,終究會被撕開。

音樂是如此美好,Zev老邁的身軀費力彈奏的樂曲是如此動人,誰能將這一切與他曾是集中營獄卒這一身份聯繫起來?這裡交代的隱藏的背景,即Zev在成為獄卒之前是一名研修鋼琴的學生,這嚴酷無情赤裸裸的對比,像是一把插在人性深處的刺刀,永遠無法擺脫,而時刻隱隱作痛。

人沒有絕對的善惡,追求美的靈魂,或許下一秒就是惡的源泉。人性就像硬幣的兩面,有時候僅是輕微顫抖就足以翻天覆地。

既然無法擺脫罪惡,至少讓我們深深記住曾發生過什麼。

無關復仇,關乎人性。

附上一些在奧斯維辛拍的圖片,其中一期以強迫勞動力為主,二期基本就是死亡營。
奧斯維辛二期營的火車鐵軌。
奧斯維辛二期營木板(床)上的花。
奧斯維辛一期營的鐵絲網。
奧斯維辛二期營的天空。
克拉科夫現代藝術博物館展出的囚犯的鞋子。
奧斯維辛一期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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