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濕的生機與無解的問題

在牛津遊玩時寄宿的主人家應該是個電影迷，電視桌下擺著幾層影碟，而且有很多是精裝紀念版的碟子，《銀翼殺手》放在裡層，非常豪華的包裝，導演剪輯版加上導演訪談和幕後花絮四五張碟片放在精緻的鐵盒子裡。我記得一年前有嘗試過去看這部片子，當時是在宿舍吧，看了一半幾乎放棄，實在是太壓抑太冰冷，或者對當時的我來說太過高深而不可及。那天也不知道為什麼要把它拿出來重看，但是還好拿出來重新看了，不然又錯過一部好的片子。

在IMDb上看了一圈影評，有一個評論裡的一句話我非常喜歡，大致意思是好電影的標準應當是讓觀眾在看電影之前和看電影之後變成不一樣的人。作為一個電影創作者，這是極大的野心，作為一個觀眾，遇到這樣的電影或者是一種幸運。據說當時這部電影上映的時候收到的評價並不是非常好，而是在很多年之後人們回望那個潮濕陰暗的後現代啟示錄般的世界時才驚覺80年代這樣一部作品的偉大。

第一次看這個電影之前或許是期望太高，導致看的時候一直很奇怪導演在電影裡想要表達什麼但好像什麼又沒有說的感覺，當時誤認為是故作高深，而後覺得是之前看電影的時候過於功利。關於這部片子的導演，雷德利斯科特，他的電影我看過很多，從《異形》、《普羅米修斯》、《天國王朝》到最近的《火星救援》，對他最深的印像是他的電影裡有很多鏡頭充滿了孤獨感，不管是科幻電影裡無聲的宇宙和歷史片裡的茫茫荒野——在《銀翼殺手》里則是俯瞰龐大城市時候那一片燈海。

科幻片有兩種，一種對未來充滿野心和期待描摹，一種是對人類自身的探索。《銀翼殺手》顯然屬於後者，除去科幻的外衣，本質上它是對人類自身畫下的一個巨大問號。在我們的思想中某一部份總是相信造物主有一雙完美的手，我們想要的答案，一個更高的存在總是可以解答的。但是，《銀翼殺手》告訴我們另一種可能——或許那個比我們更強大的存在並不如我們想像的那樣強大，我們所問的關於何為存在的問題，答案或許根本不存在。仿生人找到主人卻發現即便是它的主人也無法更改它們的命運，城市依舊潮濕而冰冷，答案依舊無解，可以想像從萬里之外太空趕回地球之時，四個仿生人所有的期待和恐懼。他們有比人類更完美的感知系統，不管是體力和智力都超出常人。他們之中有美麗的、有妖艷的、有四肢發達的、有沉穩自信的——仿生人發展出自己的個性與特性，代表著人類特性的不同維度。這也就讓他們有了和人類一樣的對存在的恐懼。他們對自己的命運無可奈何，從外星殖民地回到地球尋找最後的生機，卻一個個消失在龐大城市的角落裡。城市依舊一片熙熙攘攘，陽光依舊被高樓阻擋，雨還在下，命運依舊無法解答。我能想到的與這種感覺最相似的比喻是一個從未經過專業訓練的普通人被放在拳擊場裡迎戰一位世界冠軍，一拳又一拳砸過來，他或許能偶爾躲閃一兩次，但是場下的觀眾們幾乎都會知道這個普通人在這場並不公平比賽的結局。

最後一場Roy和Deckard的高樓追逐戲是影史上的經典。我覺得那真實得像是自己做過的一個噩夢，或者很多人都覺得Roy追殺Deckard，Deckard的恐懼應當更深，但我覺得在那樣一個幾乎封閉的空間裡，最恐懼的其實並不是Deckard，而是Roy——還有什麼會比一個失去一切的人獨自面對自己更加恐懼的呢。在剛看電影的時候，我們很自覺的把自己代入Deckard的角色之中，在影片的開始，他可能代表著正義，仿生人代表著恐怖製造者，但在Roy因失去同伴而發出如狼的哀嚎之時，在我們心中衡量這一切的標尺已經模糊了。而在Roy最後由追殺Deckard變為從樓頂將他救下時，我們突然發現這個角色甚至比主人公更加立體，更加惹人喜愛。這個時候這個仿生人不再是一個「它」，而是一個「他」。基督受難之時釘在基督手掌之中的釘子現在嵌在他的手裡，他救起了一個殺他好友並且也要殺他的人，追逐之時他嚎叫，並且一邊追逐念著如詩的句子。最後一刻，雨打在他身上，念完最後一句詩，白鴿從他懷裡飛走，他低下頭，一個生化人完成了「退役」。這部電影如果停止在這一幕也是完美的，可最後，主人公Deckard也驚覺自己是一個生化人——預料之外，情理之中。

Roy最後念的那首詩
I've seen things you people wouldn't believe.
Attack ships on fire off the shoulder of Orion.
I watched c-beams glitter in the dark near the Tannhuser Gate.
All those moments will be lost in time,
like tears in rain.

我見過你們人類不會相信的東西
著火的戰艦在獵戶座邊緣著落
看見在唐璜之門的黑暗中閃爍的光芒
那些瞬間都消失於時間之中
就像雨中的淚

親愛的Roy啊，如果你真的存在於某個世界的話。
你是否知道，如何證明白己不是一個仿生人，不是一個人工智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