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與人類的天真

************這篇影評可能有雷************

看到那個鯨魚像樹枝，圓規在裡面獨自思考的世界，我感到內心一塊長滿綠藻的汀洲浮了起來。小時候喜歡在紙上畫種種不修邊幅但如今卻又回首大膽無比的圖像，我也是那麼認真地畫一個房子一樣的細胞(幼稚園小朋友那時候沒學線粒體高爾基體)，也是那麼迷醉地給房間加上空調和沒有脖子的小人(平面設計?)——現在想來，這不都是我的茶壺嗎？它躺在歲月的天河裡，那麼渺遠，但是聽到鈴鐺聲，我仍會想起那段純美的時光。看似早已走出了這段光陰，但是一切回憶尚未喪失殆盡。

青年的心原來正處童年，是包含詩性的，所以才有那段邂逅。拍的很溫情，尤其是與父母共處一室時，「我」和朋友在一邊，大人卻渾身散發出世俗的惡臭，茶壺的觸角第一次縮回去了。憑著我那點可憐的記憶，確實是這樣的——巧言悅色的一通電話後掛上立即咒罵起來，公車上對身體接觸的滿臉嫌棄——孩子要不是守著那絲天真與活力，那的確將「如隙中之觀鬥」，而心亂神迷於大人世界錯綜的關係網路。

幸好有茶壺在，幸好在孤獨的世界裡，能有一個同樣寥落迷惘的人如此不設防備的為我打開頭腦，請我在梯子上觀賞。

……

青年最終把茶壺送走了。日月逝矣，這是不可避免的、客觀的失去。

木心先生在《哥倫比亞的倒影》里有這麼一段:

「人多，船身吃水深，俯舷即就水面，用碗舀了河水順手潑去，陽光照得水沫晶亮如珠……我站起來，可以潑得遠些——一脫手，碗飛掉了！

那碗在急旋中平平著水，像一片斷梗的小荷葉，浮著，氽著，向船後漸遠漸遠……

我望著望不見的東西——醒不過來了。」

碗望不見了，童年、茶壺也醒不過來了。

但這客觀的丟失興許能博得「少女」們的眼淚，卻不是本片最大的悲哀。在結尾，少年「越來越忙」，直到睡著了，死掉了，逐漸忘記了那金銅銹鐵前異常溫暖的鈴鐺聲以及那怪物世界一閃而過的影像，最後徹底融入了機械的社會中，不再對那些往日迷戀的奇怪事物心醉許久。

不錯，茶壺的醜陋外表散發著鐵光，但是卻有人性的溫暖。人的肉體柔軟而完美，卻甘心躺倒在單調、機械的生活中。

世界被銳化，詩人成了往日他所迷惑甚至憎惡的庸人、「大人」，他失去了夢與知覺——主觀的泯滅。

最荒誕的就在這裡，童年的茶壺找到了歸宿，然而青年最後喪失了自己的精神家園而淪為生產力的庸奴。過去的一切將灰飛煙滅，或者更糟的是，成為一個永遠回不去的倩影。這次，沒有人會給他一張畫有箭頭的名片，他必須自己出去，否則就困在這真正弔詭的迷宮裡了。

細細想來，這正是大多數人精神墮落的過程，茶壺的幻想則是地鐵、鐘錶、辦公桌在我們身上逐漸殺死的部份。脆弱者如這裡的青年，他們妥協，與其說是喪失了童年，不如說是喪失了孩子般的天真，或者胡塞爾說的「對事情本身的興趣」。

更可憾的是，我們在自身物化的同時，似乎也在殺死周圍其他與自己的茶壺玩球的詩人。比如顧城的死，比如海子在「春暖花開」過後的隕落，無不是出於對那打著鐵更新檔、長牙舞爪的黑暗社會的絕望，無不是一個個有大風、小草和詩歌的理想國度的消亡。哀哉！人類文明中真正的精魂，乃正是出自這對世間萬物的好奇和熱愛，出自一群「好笑的」、不修邊幅的孤獨者！他們一次次的幻滅，人類也一次次在沙葬自己。

……

看到影片中那個童真的世界，聽見現實里掛鐘冰冷的敲了兩點，我不禁失望……

但又滿懷熱望！

收拾起茶壺和拼圖，我在城市的雨聲里攤開那本《朝花夕拾》，走入了孤獨者的召喚。

2016.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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