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囍宴--The Wedding Banquet

喜宴/TheWeddingBanquet

7.6 / 17,306人    106分鐘

導演: 李安
編劇: 李安 馮光遠
演員: 郎雄 趙文瑄 金素梅 歸亞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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爾言

2016-04-04 17:13:20

喜劇多來自對生活的苟且,悲劇才容易被打扮成詩和遠方

************這篇影評可能有雷************

        一、觀看這個片子完全是因為近幾天的新聞,有關包貝爾的婚禮伴郎們鬧柳岩的事情。知乎、微信等眾多公眾平台都在討論著這個事情,有知名寫手就引用到了這部電影裡的台詞:「You're witnessing the results of 5000 years of sexual repression。」(中國人在喜宴上的種種表現,都是五千年性壓抑的結果)。對於這個新聞的結果,劇情反轉得尤其意外,作為圍觀群眾當然是無可奈何。對於觀影人,被間接安利了這部片子,本以為是借結婚喜宴痛斥中國傳統糟粕的,哪知道竟然套在一個同性戀的故事中(也看了不少李安導的片子,沒想到在《斷臂山》之前就有相似的觸角)。故事之精巧、敘述之含蓄、結局之深遠、觸點之多蕪,超乎了原來的預期。

        就像是用飛花落葉當武器的武林高手,武器再不起眼,照樣可以弊敵。李安用四兩撥千斤的手法,將種種觸點合理地裝在《喜宴》的套子裡,完整而不凌亂地講好了這個故事。不得不承認,李安導演的第二部作品還是有相當高的水準,很李安、很中國。

        二、時間退回到20年前,同性戀題材在很多國家都是或禁忌、或潮流、或為藝術獻身的流行題材吧,現實中還是很被人詬病的一種現象。就連印象里很「open」的美國,也是在2015年才由最高院核准同性戀全美結婚合法化,20年前的李安敢於拍攝這樣的題材,是有多冒天下之大不韙。即便現在在中國,大家表面上都預設同性戀是「政治正確」的事情,但現實在中國不僅無法取得正常的婚姻權利,在很多人心裡,這也是件骯髒、可恥、容易被歧視的事情,遑論同性戀的「宗教不正確」、「疾病不正確」、「社會不正確」等等。一言以蔽之,同性戀傷害的是深刻烙在我們基因裡的「家國情懷」。鄉土中國血緣為聯繫、家族為紐帶的家國天下,是中國文化中很難輕易被否定的傳統,更不能簡單說這個傳統套子裡的都是糟粕。放之四海,很多國家都有類似的鏡像,家族、宗教等緊密聯繫的社會,人情往來、預設的規則下每個種族、國家的微觀個體對這些潛制度默許和遵從。不同的文化有不同的傳統,傳統引起的喜劇大都類似,傳統引發的悲劇卻各有各的不同。讓不同文化下的人看懂中國傳統的故事,這才是考驗導演的地方。

        所以導演選擇了結婚喜宴作為闡述中西文化的不同。任何國家的婚禮,都是其文化的集中反應。片中主角們請來的外國朋友們,能夠適應中國人飲食文化的不同,但不能理解中國人喜宴上的表現與平時的「反差」(有豆友的評論寫得很好,講了這部片子裡的種種反差)。李安自己在戲裡客串的角色,對中國婚禮文化的抨擊總結為「五千年性壓抑的結果」。直至20年後的今天,對婚禮的陋習見諸報端,還是有相當多的人對於此種陋習和流氓行徑無可奈何。不得不佩服李安思想的前衛和勇氣,如此直白地揭開「家醜」。但聯想到今年奧斯卡頒獎禮上對亞裔的調侃,李安之後的質疑,也不得不承認,對任何國家、任何種族的人的「刻板印象」,20年過去了,仍是赤裸裸的歧視。但這個故事,可不僅僅說的是「歧視」同性戀這麼簡單。

        三、故事裡主要出現了五個人,相互獨立又相互聯繫地摻雜在一起。

        首先是男主偉同,有顏值、有家世、有學歷、有工作的台灣「四有新人」,就是缺了個老婆。遠在台灣的父母為大齡單身兒子的婚姻大事操碎了心,估計標準也不斷下降,母親的磁帶里「你也不要太挑了」就是證明。可兒子光是挑剔還好找,戲中偉同提出了「兩個博士學位」、「懂歌劇」等要求,這簡直是強人所難,但還是被遠在台灣的媽媽找到了80%符合此要求的人(只有一個生物學博士學位)。可見世上總有符合種種標準的人,但就是標準肯不肯為他/她而調整。偉同是個很不錯的男人,就是有點愛計較稅金,也正是這點計較,把自己套進了假結婚的套子裡。中國文化裡的「孝」在他的身上體現得淋漓盡致:父母來之前對家的佈置,清楚地記著爸爸寄來的字的年份,還有,聽說爸爸因為抱不上孫子住院而著手安排假結婚事宜,無一不說明這是個善良的男人。雖然他總是以「扣錢」來威脅員工,但這只是紙老虎"push"員工的手段,去收房租時看到女住客的境遇,就免了兩個月的房租,對表面上視稅金為命的他而言,實際反應了他骨子裡的善良。這也可能是男主20多年來無人可以訴說自己的「不同」的經歷使然,我一直相信,受過很多罪的人才更能夠感同身受相似的處境。戲裡沒有大肆著墨男主對「同性戀」這一身份有怎樣的心路歷程,更沒有說他來美國的奮鬥史,故事的開端於他事業小有成就之時,但我相信,是他的善良和隱忍才包容了女主,乃至對父母採取欺瞞的態度。中國傳統文化里忠孝的基礎,就是儒家思想的「仁義」。孔子曾說「仁者人也, 親親為大; 義者宜也, 尊賢為大。」對父母的孝,就是仁的延續。電影中各種男主的細節(比如幫來自台灣的相親對象提箱子、吃飯時父親坐在主位、對父母的恭敬等),很好地體現了中國傳統儒家文化的教化。

        其次是賽門,作為外國「兒媳」,對中國伴侶的父母還有文化的理解,真是讓人動容。他也曾質疑男主為何不能告知父母他的性傾向,得知男主的父母無法接受此事時幫著男主出主意,並以「結婚節省稅金」來說服男主同意假結婚。伴侶的中國父母來了,還幫著假媳婦做中國菜;非常在意伴侶的父親對他做的菜的評價;一見面就給伴侶的父母送見面禮(雖然話語並不討口彩);幫著伴侶的父親康復;替伴侶的爸爸保守秘密……除了民族和性別,真的是一個符合中國人傳統要求的好兒媳。同性戀夫妻最大的問題在於對方的忠誠,假兒媳懷孕製造了這樣的衝突;還有就是「子嗣」問題,能擁有伴侶血緣的孩子,是不是比領養更好一點?本電影沒有探討這一問題,但也通過賽門的視角,講了中西文化的不同。比如賽門送禮,按照中國人的傳統,送禮的祝福語也要「為尊者諱」,但他很西式地說了「用了血壓器可以未雨綢繆」、「為老年女人用的面霜,防止皮膚鬆弛」,連婆婆提醒他的意思是「青春永駐」,他還接著說「老」這個字;在中國城吃飯,碰上公公的老友,所有中式文化下的人都放下筷子,只有他,還往自己嘴裡放菜吃;還比如他用左手用筷子。看到《喜宴》上種種文化的碰撞通過這些小小的細節細膩地展示出來,顯示了李安深厚的功力。

        第三是威威。作為來自中國大陸的女性,找台灣的金素梅來演可能不是很妥當,畢竟上海人不是說幾句上海話就可以的。這個女性,有著類似《少女小漁》的故事,卻沒有小漁那樣的男友,也算是人生之幸事。為了綠卡假結婚,是那個時代很多人謀生的手段(包括大名鼎鼎的鄧文迪)。威威也是有文化、有抱負的女性,但在生活的壓力下,不得不上演假結婚真懷孕的戲碼。在結婚之前,威威不是不想找偉同這樣的理想男士;但在誤會了偉同相親時還為賽門抱不平;結婚後逐漸意識到真懷孕的代價實在有點大,在焦灼、不安與不甘心中度過了這場假戲。和賽門相比,可能威威除了是中國女性,其實並不符合中國人傳統的好兒媳的設定:不會做飯、獨立自主、自己決定要不要孩子……男主的母親還羨慕威威,說新時代的女性想去哪兒就去哪兒,但她的回答是這些都需要代價。是的,代價。她哪裡是完全自由的?在沒有一定的條件與基礎前,她自由不了。她難道對結婚的儀式不渴望嗎,對家庭不渴望嗎,對孩子不渴望嗎,都渴望,但沒有條件時,只能一個一個滿足。中國人講究「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她的追求還挺符合中國人天將降大任的戲碼。她也反思自己的追求是不是一種自私,不得不說這是導演對中國年輕人追求「生活在遠方」的一種質疑。最後她有勇氣承擔不墮胎的後果,也在一定程度上反應了導演對於年輕人的勸誡——好漢做事好漢當。話說年輕時的金素梅真是挺漂亮的,有點像楊恭如的感覺。

       郎雄扮演的父親符合大多數人對中式家長的印象——威嚴、保守、隱忍……那種不怒而威的氣勢很自然地使大家想到傳統中國家庭。李安很喜歡通過吃飯表現中國父權社會下的傳統,父親吃飯時自己坐在主桌,幫媳婦夾菜、不會做飯,看媳婦先看能不能生養、和下屬說話時略帶命令的話語,都顯示了他在舊時代的權威。但誰能知道,他年輕時也是因為逃婚而離家,與舊家庭決裂。在一定程度上,他是理解兒子的,兒子今天走過的路他也走過,他也曾大逆不道過。傳統的消解,就是上一代對下一代的投降。這不僅僅表現在身體上,他生病、經常打瞌睡;還表現在心理上,對年輕人思想的妥協。但他有個最大的信仰,就是家庭,他的家庭要延續,就是要有能生養的媳婦、要有孫子。他的欺瞞和一定程度的妥協,也是有代價的,為了抱孫子,他就得接受來自大陸的兒媳婦,甚至後來的男兒媳。其實導演在最後也沒有給所有人指明一條出路,包括父親。他雖然默默地舉起了雙手錶示投降,但內心的悲苦卻無法得到化解,哪怕孫子出世都無法化解。有時知道了真相反而更傷人,知道黎明永不會來臨時要有多大的勇氣來期待明天呢?中國人的很多儀式都是給別人看的,給別人看的可能很多是「假像」,畢竟「家醜不可外揚」。父親的偉大在於把假像當成真相來活,將苦瓜的味道說成蜜糖,這是父親的不幸,但也是生活的現實。

        歸亞蕾扮演的母親真是哪兒哪兒都是戲,雖然我更喜歡她在《飲食男女》裡的角色,畢竟喜感十足。但就像做菜一樣,我總覺得濃油赤醬的菜應該比清粥小菜好做,畢竟調料放足了味道就不會辣的變不辣、鹹的變清淡,比較適合新手做菜,《飲食男女》裡的梁伯母就是這樣一個例子;《喜宴》裡的高媽媽,與梁伯母完全不一樣的性格,似早餐粥般得溫柔賢淑,調料少了更考驗廚師的刀工、火候等基本功,高媽媽就是類似清粥小菜這樣的角色,很考驗演員的功力。高媽媽是傳統的中國母親,以夫為綱、以子為貴、以孫為望的心理一覽無餘。她也是符合中國人心中母親的設定:嘮叨、善於持家、幫丈夫兒子溝通各種人際關係、注重傳統的儀式感……她是典型的上一代沒有自我、只為夫家生活的寫照。她一方面羨慕威威有文化可以自己做選擇,一方面又真心地勸威威還是要有丈夫有孩子才好,覺得年輕人上了歲數就會明白;她希望兒子是被賽門帶「壞」的,有一天可能會變「好」,內心還是抗拒兒子是天生的同性戀的事實;她對兒媳婦的喜歡,是建立在孫子的基礎上的。直到現在,歸亞蕾扮演的母親都是中國社會的主流。哪怕獨生子女政策實行多年,都無法改變一部份人心中重男輕女的心理認同,更不用說接受自己的孩子性傾向不同了。我媽媽在聽說我的某同性同學是lala的時候,還特別擔心我會被她教「壞」,很擔心我去她家住(直女一枚,要是彎的早嫁出去了)……可見意識形態的改造多麼任重而道遠。她也隱忍,她也欺瞞,她知道事實後告訴兒子不能讓父親知道,怕他身體承受不住,這是中國式的善良。中國人的思想里,還有根深蒂固的一點,就是罪罰、報應讓一個人承受就好,不要讓伴侶幫著分擔,這也是老式的中式婚姻與西式婚姻很大的不同。明顯地,兒子的做法就與母親不同,他有關婚姻關係的事情都要和自己的伴侶商量,並努力做到不欺瞞;中國兒媳的做法也與母親不同,她自己做很多決定,也不聽母親的規勸。
        可以說,傳統的中式婚姻下的父親母親是打心眼裡理解不了眼前的一切的,他們面對困境,只好妥協。這種妥協,是桎梏、也是解放,他們用最傳統的中國式的善良來包容、中國式的隱忍來創造一個合理的結果。對經歷過大風大浪的父親母親而言,沒有什麼困難是過不去的,畢竟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還有十之一二的孫子可以當念想。

        四、《喜宴》這部片子被定義為「劇情, 喜劇, 愛情, 同性, 家庭 」,從結局看,算是三個人皆大歡喜,該得到的都已得到,該承認的都已承認,不能接受的也必須接受,同樣,該喪失的也早已喪失。作為觀眾,卻並不覺得這是個喜劇的體驗,也絕不是一個悲劇。也許觀影時看到種種無奈,種種妥協,那種並不討喜的「喜悅」,和並不慘痛的「悲辛」,沒有大起大合,卻也如鯁在喉,讓人生出世事難料、不過如此的苟且之心。這種對人生和生活廣泛存在的無常和無力感,是最能被觀眾感同身受的,對無常和無力感的認識,往往體現了導演和編劇的哲學、文化觀點。李安是用中式的處世哲學來精準還原對生活的認識——「和而不同」,表面對事實妥協的「和」,每個角色內心對事實的「不認同」。沒有革命性地反抗和建設性的毀滅,大家都在最小化現實帶來的情感裂痕,這是中國式的生存智慧, 也是普通人走的最普通的人生之路。

        導演用精巧的故事道出了這個人生的真相,一定程度上打擊了希冀在電影中脫離現實的觀眾的預期。但觀眾並不是沒有得到慰藉,善良、理解、信任、愛都是無國界的,這也是普通人解決人生難題的終極手段。只是這些手段在本部戲裡沒有帶來戲劇化的「奇蹟」罷了,但誰說一個新生命的即將誕生不是生命的奇蹟呢? 導演通過種種小細節,讓觀眾感受到了普通生活的脈脈溫情,即便現實如此慘痛,但總能找到暖心的奮鬥動力。用人性的善和愛來跨越文化與傳統的鴻溝,即便不能一蹴而就,至少不至於毫無勝算。所以,這部戲絕不是部悲劇。

        無論何時何地,無論何種民族,尋求時下最廣泛的「正確」之路是最大多數人的人生選擇。身為「異類」背負著巨大的社會和心理壓力。作為同性戀題材電影,同性之愛被視為「異類」,因為異類沒有辦法走上社會主流所走的「正確」之路。因為時下還無法為新生事物的「異類」們找到合適的出路,所以異類們很難得到理解。這也是社會發展的歷史常態。但真的就存在一個天下大同的社會嗎?理想的人生存在嗎?辛波斯卡在一首名為《烏托邦》的詩中描述了這種「理想」且「正確」的社會場景:

        一座一切都清晰明白的島嶼/在這裡,你可以站在證據的堅實立場上。/唯一的道路是抵達之路/
樹叢被諸多答案的重量壓得發出呻吟。
        這裡種有「臆測精準」之樹,它的枝椏自遠古時期就不曾糾結。/「理解」之樹,筆直素樸卻十分耀眼,在水邊發芽,名之為「啊,原來如此!」/
        越進入森林密處,越遼闊地展開著/「顯而易見之谷」。/一旦有任何懷疑,會立即被風吹散。/
        回音無人呼喚地響起,熱切地解說世界的秘密。/右邊是 「理性」所在的洞穴。左邊是「深刻信念」之湖。真理自湖底竄出,輕輕浮上水面。/
        山谷上方豎立著「無法動搖的肯定」。/從他的峰頂可俯瞰「事物的本質」。/
        縱有諸多迷人之處,這座島上卻無人居住,沙灘上零星的模糊足印,都無例外地朝向海的方向。/
        彷彿在此地,你只能離去,沒入深海永不回頭。
        沒入高深莫測的人生。
        
        導演沒有明確給出的答案,詩人給出了。這首詩描述的理想社會,才是一個徹頭徹尾的悲劇製造者——沒有人能夠在其中生存,沒有生命,談何悲喜。這當然與女詩人的生活經歷有關。我們也可以用馬克思唯物主義的觀點來解釋:任何事物都是矛盾的對立和統一,矛盾是事物發展的源泉和動力;用老子的話說,就是「萬物負陰而抱陽」。異類們是矛盾,但從歷史上看,都將是暫時的,一切矛盾和衝突一定會得到解決,觀眾們大可不必為卡在喉嚨的魚刺般的人生現實而嗟嘆。要相信並且堅信普通人生活的智慧和生命的熱情,這是種本能。要知道,人們擅長從平淡的生活中發現美。喜劇多來自於對生活的苟且,悲劇才容易被打扮成詩和遠方。畢竟,真要是個徹頭徹尾的悲劇,哭都哭了,總不能哭得不好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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