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藝男女的約會日常

************這篇影評可能有雷************



（文/鬼腳七）


        《這時對那時錯》是一部典型的洪尚秀電影，甚至也許是洪尚秀近幾年來發揮得最好的一部作品，清亮的愛情故事、似有還無的情愫、對話和行走，以及少不了的抽菸喝酒，《這時對那時錯》在保有了洪尚秀慣有的風格元素之下，講訴了一個關於感情邂逅和人生際遇多種可能的約會故事。對於習慣於描摹都市男女情愛糾葛的洪尚秀來說，在這部影片當中並未直面情慾本身，反而細緻地展現起情慾的「前戲」，男女主人公的相遇和接近，蠢蠢而動的慾望和欲言又止的克制。至於結果如何，或許並非影片的重點，真正觸動我們的，是洪尚秀對於生活敏感細節的把握和那些讓人會心一笑的小尷尬和小幽默。
        但是作為洪尚秀形式感最強的一部作品，《這時對那時錯》最引人注目的，仍然是影片通過並置和對比的結構，來展現的兩種不同的故事進程和結局。影片的主人公春洙和洪尚秀其他大多數影片的主人公一樣是一個小有名氣的導演，他來到外地開講座的間隙邂逅了女畫家秀靜，萍水相逢的兩人因為同樣的「藝術家」身份而相互吸引，這看上去就是一個簡單至極的一夜情故事。但是影片的微妙之處正在於，這場露水鴛鴦的情慾是否能夠真的成行，其中的牽扯和掣肘比比皆是，卻又難以捉摸。在第一個故事當中，圓滑而嫻熟的春洙一點點地接近著秀靜，恰到好處的搭訕、慇勤卻不過份的邀約、適時的奉承、欲拒還迎的矜持，從咖啡店到秀靜的工作室再到晚餐的小店，像一個沉著的獵手步步趨近著自己的目標。正當一切順風順水的時候，在秀靜朋友的聚會上，喝醉酒的春洙在被問及結婚與否的時候，不得不袒露自己已婚的實情。事實讓秀靜失望透頂，或許更讓她失望的是，在此前她心目中的那個幽默風趣、體貼入微、又才氣滿滿的導演形象，終於在一個刻意隱瞞事實的謊言面前轟然倒塌。秀靜起身離座，兩人之間和諧曖昧的關係也就此劃上句號。
        而在第二段故事當中，同樣的身份、同樣的邂逅，這一次的春洙卻顯得笨拙而生澀，不僅在秀靜面前顯得有點手足無措，甚至還在評價秀靜的畫時，因為坦白自己的感受而引起秀靜的不滿。笨拙的春洙顯然不如「泡妞老手」春洙那樣熟悉男女交往的各種「禁忌」，在飯桌上，他坦白了自己已婚的事實，還在談及自己生活的時候崩潰痛哭——這絲毫不符合「成功男人」形象的表現卻並沒有讓秀靜對他評分降低。甚至當秀靜得知他在朋友的聚會上因為酒醉而脫光衣服的時候，第一反應則是哈哈大笑，認為「可愛和有趣」。顯然，笨拙而違反「規則」的春洙陰差陽錯地在一個情場老手馬失前蹄的地方獲得了某種意義的「成功」。事實上，真正導致兩個故事不同結局的，並不是春洙的技巧和態度——洪尚秀當然不是在這裡教導觀眾在約會時要「大智若愚」地調動女方的保護欲這種低級的技巧，兩個故事的不同在於，春洙在約會當中是不是放鬆坦白地展示著自我。在兩個故事當中，我們可以拼湊起關於春洙的背景和心理，他有自己的事業，也有自己的苦悶，他面對著自己的困境，也渴望著新的改變和轉折。第一個故事中的春洙極力掩蓋著這一切，而第二個故事中的他卻沒有迴避（或者試圖迴避卻最終失敗），這或許是一種坦白和誠懇，但是洪尚秀想要說的也許是，我們始終無法知道自己的行事準則和慣例會帶來什麼樣的後果，「這時對那時錯」，「這」和「那」究竟所指為何卻並不明了。為了強化這一模糊的指涉效果，洪尚秀甚至在兩段故事的開頭分別打了一次片名，《這時對那時錯》並沒有在評判兩個故事中的主人公孰對孰錯，畢竟在這個未遂的出軌故事當中，對和錯始終都是共生的兩面，影片在展示生活的不同選擇和無法為人所預先掌握的結局之後，我們所看見到，或許只是生活的偶然和無常。
        於是《這時對那時錯》再次回到了洪尚秀電影的一貫主題，對於生活偶然性的表現。這部影片所簡單描寫的一對男女的關係，由相同的相遇開始，卻在相處過程當中的每一個偶然的細小岔路口開始分野，積小成大，最終走向了截然相反的結局。我們能夠辨識故事的開頭和結束，卻無法細緻地說出變化是從何時開始的，是為何發生的，洪尚秀在這部精緻修剪和巧妙編排的影片當中，繼續著他對於生活感受的呈現和重塑。而作為觀眾，我們或許也可以繼續從他的作品當中，體味那些被我們自己所忽視的人生況味。

原載《電影世界》2015年第12期   舉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