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中之淚

************這篇影評可能有雷************

在雨中流淚是什麼感覺？淚水和雨水在臉上交織而下，難以辨清。片尾當羅伊在雨中不得不面對自己短暫生命的結束時，他的那些記憶也終將會被歲月的長河淹沒。就像他自己最後所說：「我所見過的事物，你們人類絕對無法置信。我目睹戰艦在獵戶星座的端沿，起火燃燒。我看著C射線，在唐懷瑟之門附近的黑暗中閃耀。所有這些時刻終將流失，在時光中，一如眼淚，消失在雨中。死亡的時刻到了。」左手手持白鴿，右手手掌釘入鐵釘，死後白鴿飛入陰雨的天空，羅伊的死成就了電影史上最詩意的死亡之一。可我們又是否能看到他的雨中之淚？
記憶，我覺得是一個人完成自我確認的基礎，也是人類情感的源泉。每個人出生時都是一片空白，我們學習，成長，繼而一切的經歷都會在腦海中留下印記。之所以每個人都知道我就是我而不是別人，就是因為我們各自擁有不同的記憶。那些美麗的記憶對於一個人來說更是心中獨一無二的珍寶。可如果有一天，你突然發現你的記憶其實是虛假的，原來自己從未真實地存在過。那時，你會是什麼感覺？你又該如何繼續面對這個世界？
影片開頭字幕介紹了這個故事的基本背景。「二十一世紀初期，泰瑞公司將機器人發展至連鎖階段，成為實際上和人類完全相同的生物——被稱為複製人。連鎖六型複製人比創造他們的基因工程師們，有更優秀的力量及敏捷度，及不下於他們的智慧。複製人在世外殖民地被當作奴工來使用，從事危險的探索與其他星球的殖民任務。一支連鎖六型的戰鬥部隊在世外殖民地發動血腥叛變之後，複製人在地球被宣佈為違法物，必須處以死刑。特種警察小組——銀翼殺手部隊，奉命一旦偵查到侵入的複製人，即可格殺勿論。這不稱為處決，而是稱為退役。」
人類千方百計地想要把機器設計成和自己一樣，可是真的創造出了和人完全相同的複製人之後，卻又不肯承認他們的存在。然而，人與複製人的界限開始變得模糊，甚至本質上可能已經相同。瑞秋在第一次遇見德卡時就直接問他是否曾經錯誤地將人類退役。其實同樣是殺死一個生命，卻自欺欺人地宣稱是在使其退役。那麼，人類這種設計想法的初衷又是什麼呢？我覺得可能就和泰瑞博士要德卡對瑞秋進行人性測驗一樣，原因就是「讓我滿足」。為了滿足完成那些危險複雜且只有人才能勝任的任務的需求，複製人各方面都被設計來模仿人類，除了他們的感情。但複製人可能會逐漸發展出自己的情緒反應，像人一樣有恨、愛、恐懼、憤怒、羨慕。為了滿足對他們的生命進行控制的需求，設計者做了只有四年存活時間的所謂保險裝置。又是為了滿足人類能夠更好地控制複製人，他們被灌輸他人的記憶，結果得到的只是虛假的情感上的依靠和安慰。所以，我想泰瑞才會一邊以「比人類更像人類」為公司座右銘，一邊又自相矛盾地說：「我們開始認同他們，這是種怪異的妄想。」
不禁聯想起雷德利·斯科特的另一部作品異形前傳《普羅米修斯》，裡面有這樣一個場景，生化人戴維問哈洛威博士來到這顆星球的目的是什麼，他回答希望見到人類的造物主，尋求他們創造我們的初衷。戴維又問，「你覺得人類為什麼創造了我？」哈洛威說：「因為我們可以。」戴維這時說：「你能想像這多讓人失望嗎？聽到你的造物主也這麼說的時候？」
如果一切的創造，在某種意義上，其實都只不過是為了滿足虛榮而已，這個世界不免帶著幾分荒誕和悲慼。
除了對於人以及人造人存在意義的深刻探討，這部電影還細膩動人地刻畫了人與複製人之間的微妙情感。瑞秋在接受了德卡的人性測驗之後，開始懷疑自己到底是不是人類。但是她知道自己明明有著對母親和過去的記憶，而且有照片為證。所以，她為了證明白己的身份，拿著自己和母親的合影去找德卡解釋。可沒想到的是，德卡卻說出了她腦海里那些從未對任何人講過的記憶。他告訴瑞秋，她的記憶其實是被植入的，那些其實是泰瑞侄女的記憶。一滴眼淚從瑞秋的臉頰悄悄滑下。
前塵往事，俱為雲煙。自己視為珍貴的回憶，不過是他人的幻影。後來，瑞秋面對德卡時就連一句「吻我」也無法說出，因為她無法依靠自己的記憶，她分不清那到底是自己還是泰瑞的侄女，她無法確認自己的存在。
對於同為連鎖六型複製人的羅伊來說，他的一生更像是一首關於生命的沉重悲壯的詩歌。其實，他像極了人類本身，就如《普羅米修斯》里一樣去尋找自己的造物主。羅伊想方設法來到他的設計者泰瑞面前，質問生命的真相，尋求更多的生命。然而得到的只是失望的答案。泰瑞說已盡其所能把他做好，「兩倍明亮的光芒，只能燃燒一半的壽命」。可是，泰瑞將他帶到這個世界，把他設計成比人類更像人類，卻只能讓其擁有短暫的生命，永遠活在死亡的黑暗恐懼中。我想這就是羅伊最後殘忍殺死泰瑞的原因。恨，是人類的情感之一。復仇，也是人類的本性。
高樓之上，面對自己即將消逝的生命，羅伊卻伸手救下了要跌落深淵的銀翼殺手德卡。至於他為何做出此舉，我認為這正體現了羅伊作為連鎖六型複製人內心情感的複雜，本質上也是反映了人類自身的複雜。愛與恨，善與惡，是對靈魂的拷問。那幕羅伊在雨中死去的場景，我想註定會永載電影史冊。逝去的生命，消失的記憶，人的孤獨與脆弱，時間的可貴和無情，都在這一幕中爆發出來，我甚至覺得那下了整場電影的雨就是為了這一刻。
另外，值得一提的是，這部電影的配樂、光影運用十分出色，意境氛圍營造也十分到位，許多場景都美而震撼。影片開頭出現的那隻目睹未來世界的眼睛，我認為將時間之於人，世界之於人的感覺象徵性地巧妙地表達了出來。還有就是場景里豐富的細節設置，尤其是摺紙這一線索，宛如《2001太空漫遊》裡的黑石，充滿了懸疑神秘之感。最後那個獨角獸形狀的摺紙，不僅照應了前面德卡在鋼琴旁恍惚間的獨特夢境——霧中一隻白色獨角獸在綠色森林裡奔跑，而且引發了觀眾更多的思考，就是德卡有沒有可能也是複製人。其實，這時觀影者不僅會為德卡的身份疑惑而感到驚訝，而且也不禁要反思自己，因為從一開始你就認為德卡是人類，突然間你一直相信的內容變得模糊不清，你的信念產生了動搖，此刻可以說是有著和片中德卡同樣的感覺，電影與現實在這裡發生了奇妙的交流。雖然雷導證實過德卡就是複製人，但我個人更傾向於相信德卡還是人類。一個人類愛上了一個複製人，開始承認他們的存在，所謂的人性測試變得真假難分，若有若無，總覺得這樣的故事更加迷人。
雷德利·斯科特為我們展現了一個陰雨綿綿，雜亂潮濕的未來世界。作為一部1982年的科幻電影，其思想深度，製作水平，我覺得即使放在今天也不為過時。這種帶有哲學思辨的詩意科幻電影深得我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