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產愛情電影的困境與出路

國產電影擅長的題材不多，不擅長的題材不少。對於一直都處在困境中且從來沒能打破它的這個整體來說，單拿出一個主題來鞭策其實是有點多餘的。然而有些鍋可以甩給外界，對著科幻題材社會題材歷史題材鬼神題材這些或先天不足或後天掐脖子的領域尚可以無奈地說句算了吧，但男女情愛作為亘古不變的話題向來葷素不忌，與人類的親密程度已然和吃喝拉撒並無太大差別，正因為可以體受也應當被體受，那麼此間創作者衰弱的靈感彆扭的思維就更能夠直指問題的本質。

顯然，北西一在票房上亮眼的表現和不俗的口碑直接催生了這部除了片名以外和北京或西雅圖並無任何關係的續作。前作被廣為讚揚的「驚艷」的品質如今用「合格」二字來評價似乎更為恰當，將一對俊男美女從相遇到相知到相愛的過程用完整的故事結構呈現出來，節奏和情節推進自然不生硬，演員表演正常不抖機靈，再搭配上精良服化美麗風景異國情調……不用懷疑，達到了以上標準的電影，已經達到了國產愛情片的優良水準。

只是，好的愛情電影卻不應該僅僅有這些，那些觸碰人心的東西，才最終決定了一部電影審美天花板的高度。

故事開始於孤獨終結於圓滿總是美好的願景，但貫穿其中的邏輯依然在諷刺大眾的智商。這一次，在北西二中，賭場公關是每每受傷面對愛情依然飛蛾撲火的烈女，可以為男人的智商男人的財勢男人的才情折服，心甘情願獻上自己的肉體和靈魂。房產經紀是閱盡世態活在算計裡的男人，生活滿是欺騙和謊言，對於愛情可做不可談。這種獨特的遠遠脫離了觀者既定經驗的人物背景設定，已經暗示了幕後操縱者勢必要反轉他們人生從而製造所謂戲劇張力的決心。於是籠罩著羅曼蒂克光環的書信往來讓兩顆遊蕩的靈魂逐漸彼此袒露彼此感化，於是格言金句與古詩詞齊飛，海鷗和仙人掌的隱喻喋喋不休，矯情度倒讓人不得不記起久遠的久遠的瓊瑤阿姨那些憂傷句子，一切玄幻的，似曾相識。直到二人終於穿越大半個地球在書店的一角彼此擁抱，觀眾全程淚濕的雙眼在這一刻該是笑成了彎彎的形狀，少女心又活了，從此以後他們定是彼此依靠彼此信任彼此忠貞，再無算計再無厭倦再無背叛。

我時常困惑，為何很多電影人對真實描畫人性與人生的路途總是如此抗拒。在藝術創作加工以前，若還沒有完成還原真實的工作，那麼這之後所有的通過想像構建的影像世界都只能是一廂情願的海市蜃樓。對於愛情電影，這恰恰是致命傷。

導演薛曉路在採訪時說，這一次她想講的很多。然而想要的太多，卻忘了為何要出發。主線單薄強行推進，支線亮點頗多喧賓奪主。年邁的夫婦，衝突的母子，愛情，婚姻，移民，主題的雜糅可以美其名曰格局變大了，代價卻是淺嘗輒止，最後什麼都沒有說清。劇本對文藝古典腔調的狂熱追捧恰恰削弱了對人心刻畫的力度，對情感細節靈魂契合兩性差異的探討全部流於膚淺。表面華麗，核心平庸，是對北西二最中肯的評價。

在作價值輸出之前，首先應拋開顧慮，重拾真誠。

在北西系列打造的這個看似通現實接地氣而實際上卻比許仙遇見白娘子還神奇的世界裡，身處俗世苟延殘喘半輩子的熟男熟女只要捅開了傾訴的窗便必然打開了懂得的門，過往所有的污穢都是歲月的捉弄，只差一個遇見，從此以後她和他要相親相愛在一起。編劇和導演竟然忽地發現了一個你我從未經歷過的世界，所有軟弱的自私的情話綿綿的見風使舵的男人都成了背景布，彷彿那年讓自己痛哭沉淪的那人真的只是個生命裡的配角不值得書寫，所有貪婪的物慾的善變的世故的女人也只是少不更事時走過的彎路，一個微笑一個擁抱，靈魂再造工程嘆為觀止驚天動地，讓我們重新談愛重新做人。人物性格和劇情走向永遠在腦門上刻著大寫的純屬虛構四字，故事自圓其說靠的不是人性而是編劇的筆，電影裡那些關於孤獨和漂泊的呻吟亦只是用來裝裱偽文藝情懷的點綴，前戲吊足了胃口，在你以為它會是杯層次多樣口感豐富的雞尾酒時，最終端上來的卻只是一聽甜膩乏味的可樂。

於純愛電影沒有能力還原生命初始的顫動，只知道用性壓抑為愛立碑，於熟愛電影沒有意願還原人世人心，只能在生硬的套路里打轉，模仿美國同類爆米花電影尚差了點嫻熟和自然，這就是國產愛情電影今時今日之困境。作為此類國產類型片中已然成熟的商業產品，北西二亦沒能擺脫這一模式。若不懂人，何以談愛。若連談愛都談的迂迴做作隔靴搔癢，還能指望你們談別的談的好嗎？

而在中國大陸並不那麼燦爛的電影螢幕里，高懸於這些平庸之上的，是多年前也曾有過的閃亮星光，是《獨自等待》里愚蠢的男孩，是《頤和園》里餘虹被周偉甩了一巴掌後依然揚起的臉。世間多少遇見和分別，一個愛字包含多少面向，可純淨，可骯髒，可決絕，可徬徨，可高尚，可卑鄙，可無望，可溫暖……所有這些，能打動人心的無非是純粹二字罷了。是看見某個瞬間的崩潰痛哭，看到某個表情的怦然心動，因那讓我們想起曾經的自己。是和主人公一同體味人世悲歡，用彼世的影像為此世背書，感謝被證明，我們如此生動地活過。

電影工作者對於世界對於理想的天真並不應是對Happy Ending不切實際的諂媚，而應是，無論這路多曲折，多不要臉，都敢於承認，敢於呈現，並繼續勇往直前。


獻給所有還在夾生地過活的中國電影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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