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為什麼會覺得每天都要想著怎樣活得更好是件很累的事

　　終於得以一觀這部讓我從去年11月一直期待到現在的電影。看完之後我的一些問題得到了答案，比如為什麼這部電影在金像獎上把最佳新演員、男配角、女配角、男主角、女主角全部拿下，為什麼這部電影拿了最佳攝影，為什麼春夏第一次拍電影而且戲份還不算很多就拿了影后，為什麼春夏在金像獎上拿影后時全場的歡呼聲那麼高。如果不是因為某些政治因素，最佳影片也應該是屬於它的。
　　從題材上看，碎屍案、援交，各種大尺度畫面導致了它不論怎麼剪都不可能被內地引進。但這部電影讓人毛骨悚然的，是內心的墮落、絕望。即使是像我這樣對赤裸裸的鮮血淋漓的重口味畫面毫不抗拒的人，也在看完它之後陷入一股沉重感。

　　踏血尋梅，踏血，踏的是肢解現場流了滿地的鮮血；尋梅，尋的是主角王佳梅，更確切地說是佳梅的心路歷程。佳梅因母親改嫁而離開家鄉，因移民被拒而獨自生活五年，相貌平平，心懷夢想，說著一口生硬的粵語，最後因生活，因家庭，變得生無可戀，在援交時讓「恩客」丁子聰結束了自己的生命。這個女孩是不幸的，作為外來移民，承受著高成本的生活壓力，一家四人住在簡陋的蝸居內，心懷夢想卻無力實現，就連援交時看似真心待自己的人也把自己當婊子看待。她與丁子聰在QQ聊天時說的這句話也許可以作為她選擇死亡的原因：「有時候也會想，死了也挺好的，因為活著會痛，活著會恨，活著就要每天想著怎樣活得更好。我很想堅強，但是會累，特別是一個人的時候。」影片在這個地方，郭富城飾演的警察臧Sir破解出了佳梅的QQ密碼「kdjfjdfj」的含義：看得見風景的房間。看到這句話後臧Sir默默地關上了電腦。

　　這一幕出現在影片接近尾聲時，讓我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多年前看東野圭吾的《白夜行》，亮司一生活在黑暗裡，渴望在白夜裡行走，雪穗說自己的天空沒有太陽，但有東西代替了太陽。我常跟朋友說，只要有心情，走到哪都能看到風景。風景不是用眼睛來裝下的，是用心去承載的，心裡若沒有一塊地方去容納眼睛看到的景像，就算把絕世美景擺在眼前又如何。佳梅的這句話，既可以理解為她內心抗拒自己的家庭，用「看得見風景的房間」來指代心中期盼的美好家庭，也可以理解為佳梅在現實世界中的生活過於黑暗，因此在心中創造了一個看得見風景的房間。一個人要怎樣才能讓自己的心容不下光明，容不下風景，一個人為什麼會覺得每天都要想著怎樣活得更好是件很累的事？是生活混亂、前路迷茫，還是生無所戀、幾近絕望？

　　從某個角度看雪穗是幸運的，她的世界還有亮司來替代著太陽，讓她儘管內心一片黑暗，也能光鮮亮麗地活在世上。而佳梅卻沒這麼幸運，她隨家庭輾轉，既無人脈也無愛情，做援交接待的要嘛是根本看不上眼的人，要嘛是玩弄自己感情的人。一個處在黑暗中的人若沒有精神支柱，單憑自己支撐談何容易？然而長期處在沒有起伏的黑暗中，雖然絕望，卻也沒有刺激。直到她遇到丁子聰，這個與自己隔著螢幕惺惺相惜的人，這個可以一直聊天到天亮的人，這個和自己互相之間都有種莫名的喜歡的人，她總算遇到了，然後呢，大概是滿足了吧，所以，她決定離開了。丁子聰扼住佳梅的脖子，佳梅因窒息而顫抖，卻在最後一刻流下眼淚，露出溫暖的笑容。誰能想到這個還會跟小孩子嬉笑的女孩轉眼間就選擇離開。看電影時想到這些，不由得為佳梅難過。

　　亮司摔死的時候，雪穗轉身離去，背影如幽靈，一次也沒回頭。這並非絕情，而是世界崩塌了，替代太陽的東西沒了。《白夜行》到這裡戛然而止，但可以想像，若故事繼續下去，雪穗大概也會選擇離開人世來終結內心的徹底黑暗吧。雪穗與佳梅，兩個世界的人，一個光芒耀眼，一個平淡無奇；一個靠精神支柱活著，一個獨自面對著生活；一個精神支柱崩塌，一個最終找到了慰藉……活在黑暗中的兩人走過兩條完全相反的軌跡，最終卻可能引向同一個終點。我們這些旁觀者，只能嘆息。

　　什麼樣的人不會絕望？很多人會回答是內心永遠充滿光明的人。我倒認為，不會絕望的人應該是沒心沒肺的人。沒心沒肺不是要求「不以物喜、不以己悲」，而是將感情控制在一定範圍內，照樣該哭就哭該笑就笑，不難過得生無所戀也不開心得忘乎所以。不會難過的人可能比不會開心的人更可怕，因為不會開心的人可以慢慢尋找生活中的樂趣，而不會難過的人很有可能被某件事突然擊垮。

　　我在這裡分析這些人的心理是沒意義的，我既不是研究心理學的，也不是同一類人，不可能真正理解他們。高一那年同年級一位女孩跳河輕生，當時我非常不理解，因為我自己是屬於任何時候都不會產生放棄生命的念頭的，更何況是生活在一個氛圍自由、輕鬆的學校里。所以雖然我與那女孩素不相識，也為她難過了好一陣子，用一部鍵盤機寫日誌悼念她寫到夜裡兩三點。生命這個話題有時充滿激情，讓我很願意與朋友為之暢談；有時它又無比沉重，讓我必須做好心理準備才敢去觸碰。《踏血尋梅》這部電影把這個沉重的問題再次擺在了我的眼前，擺在了每一個看了它的人眼前。如果活著註定會痛，註定會有恨，那麼它同樣也會有快樂，有愛。如果活著就要每天都想著怎樣活得更好，那麼不如不去想這麼宏大的話題，做好自己的事，活得沒心沒肺一些，這樣生活可能在不經意間就更好了。世上哪有那麼多很累的事啊……

　　不知不覺就扯遠了。前陣子看到有人寫影評說，佳梅的遭遇反映了現代香港社會中外來移民的普遍處境。我對此並不讚同。我相信大多數人會難過，會迷茫，會痛苦，但不會絕望。移民的困難處境與內心世界墮入黑暗並無必然聯繫。在社會裡的每一個人都會想要活得更好，或為了夢想堅持，或為了生計打拼，波折起伏才是人生的常態。累了，請歇歇腳，走出去看看世界的美麗。活著，是為了更好地活著，不是為了思考怎樣活得更好。佳梅是不幸的，不僅因為她遭到殺害、分屍，更因為她在一個沒有風景的世界裡活了那麼久，一個花季少女過早地為怎樣活得更好而疲憊。而我們，只能為她難過。

　　希望世上少一些佳梅。

　　（註：文中所有「佳梅」均是指影片中的角色王佳梅，與真實案件「王嘉梅案」中的人物無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