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踏血尋梅--Port of Call

踏血寻梅/PortofCall

6.7 / 2,473人    126分鐘

導演: 翁子光
編劇: 翁子光
演員: 郭富城 春夏 白只 譚耀文 金燕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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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rozenmoon

2016-05-01 04:54:36

濕潤的肉身,枯乾的心


(文/楊時暘)
    《踏血尋梅》被人們表情曖昧、指指戳戳地說成一部三級片,它也沒想過去抖落這個戲劇化的帽子,就如同這電影中的故事一樣,每個人都對他人表演著一種身份,然後,把最殘忍的真實留給了自己,哪怕最終導向了自毀。看過它的人,就會知道,《踏血尋梅》是一首送給所有孤魂野鬼的招魂曲,一行獻給都市中失意者和孤獨亡靈的獻詞。生活和光亮從未眷顧他們,但他們終究還能被死亡見證。
    這部電影中所有的人都是殘缺的,如同那具被肢解的屍體。郭富城扮演的警察阿臧失去了妻子和 女兒,兇手丁子聰失去了母親,成年後又幾乎失去了整個世界;而佳梅呢?她又曾得到過什麼嗎?所有人都在飄蕩,他們像是神明不經意漏下的一把種子,從此,那些無辜的生靈註定不知所終。
在大多數人的邏輯中,萬事都有因果,但很多事卻都是無常。阿臧去探監,他就是想問問那無常背後的「為什麼」,但是早已經回歸平靜的殺手,聽到這個問題,卻一次次用頭撞向玻璃。他真的說不清楚。他對女孩下手的那個瞬間,從世俗上說,是迷亂,從另外的維度上講,也算通靈。這一切又怎能在事後用邏輯與理性進行分析?
    那些粘稠的血液已經足夠觸目驚心,但那是生理上的觸動,更令人從深處感到戰慄的,其實是另一種解讀:佳梅是受害人,丁子聰是施害者,但是,誰又能否認,他們其實是互相拯救了對方呢?只不過這拯救的途徑是死亡。佳梅把對方滑落的手重新放在自己的脖子上,最後一滴淚水和最後一抹微笑,是對這人世的最後一句咒罵和唯一一次欣慰。她的靈魂終於有個地方可以安放,這塵世里不行,那本聖經里仍然不行,死亡成為魂歸之所。所以,那個男人殺了她,還是救了她?愛和死,哪一個更冷?
    阿臧,佳梅和丁子聰,都有各自的營生,活在自己編造出來的希望中。佳梅想做模特,想拍漂亮的照片,想賺錢離開那個擁擠不堪的房間;丁子聰終其一生把母親的照片掛在牆上,像幅聖像,他可以接受自己無比污濁,但不許母親的形像被污損,直到最後,那幅照片卻跟著他進了監獄的房間;阿臧每天怕容顏老去,拿著個騙人的美容器械在臉上搓來搓去,希冀著前妻還有可能和自己復合,聽見女兒和他說媽媽的男友不來了,眼睛裡還有光彩。但最終,他們所有人都走向了這些希冀的反面,墮入死亡與恆久的孤絕。
    《踏血尋梅》中的所有場景都只對準了幽暗的細部,溽熱逼仄的公屋,骯髒狹窄的街道,即便影片中一直點題的「能看見風景的窗子」,也都鑲嵌著監獄設施般的柵欄,這是香港的另外一面,剔除了璀璨的維多利亞港和聳立的寫字樓,這故事裡的所有人都像角落裡的蕨類植物,在陰暗潮濕中默默生長默默消亡。最終,用各自的生命與自由換取了一次八卦週刊的封面報導,淪為偶爾街談巷議背後的揣測。那已是他們沉默的一生最接近喧譁的一刻。
    而這唯一一次讓他們成為主角的故事,也註定與現實距離遙遠,失真而扭曲。對於無聊的人們來說,這慘案是求之不得的消遣,人們把這一切與情色相連,與血腥相連,與某種變態的狂熱相連,誰又能真的洞悉這血污和荷爾蒙背後的寒冷?反諷的是,這部電影,其實是想穿透一切戲劇性的視角,呈現背後蝕骨的冷漠,但當它放映,被眾人討論,卻又一次演變成了消費主義的玩物,人們更願意口耳相傳著三級、分屍與援交,如果這部電影從開始就告訴你,它是一首獻給失敗者的輓歌,又有誰會去看呢?這外部現實和影片中呈現的內容不經意間構成了一組弔詭又極具諷刺感的鏡像。是丁子聰殺了佳梅嗎?還是一個冷漠而絕望的求生者,殺死了另一個自己?而如今,當這一切變成影像,我們每個人是否又成為了冷漠的觀看者?
    從事件本體來看,這是那種典型的「底層相害」的故事,一個每天被人責罵的卡車司機,殺死了一個援交的「北妹」,而且以一種癲狂的方式。這完全符合「上層世界」對「底層世界」的想像,充斥著無序、暴力和迷亂。感官刺激混雜著陳釀的偏見,潦草地掠過這個新聞,最終成為傾吐的渣滓。「體面」的人們從不願意在這樣的事件里揣度更複雜的況味。但他們不知道,正是這種深重的隔絕感,造就著這一類悲劇。
    隔絕,在《踏血尋梅》中被無比清晰地表達。佳梅的媽媽當年赴港,想投奔更好的生活,但一生仍被隔絕於主流世界以外,作為第二代的佳梅致死卻還被貼上「援交北妹」的標籤,這是一層「身份的隔絕」;而丁子聰像他們一樣,白天疲於奔命,晚上睡在牢籠式的公屋,週而復始陷入無望,這是一層「階層的隔絕」;而無論阿臧、佳梅還是丁子聰,又都困於孤獨,有人被玩弄,有人被拒絕,有人被恆久忽視,這是一層「情感的隔絕」。他們成了一群被囚禁的人。他們自生自滅,在很多人心中,幾乎等同於虛無。
    成功者對失意者採取整體意義上的忽視、漠視甚或鄙視態度,後者開始感到絕望,而當絕望一點點內化,這個群體也開始厭棄自身。他們在一個密閉的罐頭中掙扎求生,但因為密閉得太久,尋到出口的方式往往十分慘烈。人們或許覺得,這份慘烈可以喚醒隔絕的兩個世界,彼此可以試圖交互與理解,但殘忍的是,它根本撼動不了橫亘著的阻礙。最初,貧民區是光鮮世界的泄污口,慘案發生後,底層世界又成了體面人的動物園。等一切散盡,一切又回到原點。就像電影中,幾年後,阿臧去看佳梅的媽媽,她照顧著癱瘓在床的香港老公,自己的大女兒又成了單親媽媽,對於自己被碎屍的小女兒,她慨嘆時間流逝的時候甚至有一點放鬆的笑意。
    《踏血尋梅》是個充滿情話和體液的故事,但這些於肉身間彼此交換的東西,又有哪一次是由真正的感情而分泌?丁子聰見到佳梅,說了那句「中意你」,那或許是所有人物中最真切的一句話,唯一願意發自肺腑說著情話的男人,卻在不久後親手殺死了他愛的人。還有什麼比這更寒冷入骨,更痛徹心扉嗎?
    佳梅在幾個男孩兒間遊蕩,這是她改善生活的唯一渠道,卻最終註定被貼上援交少女的標籤,致死封存。她被殺手殺死一次,再被符號殺死一次。在那些露水姻緣的交易中,她愛上了其中一個男孩兒,滯留在動情和節制之間,最終發現,那個男孩兒仍然只是把她當做工具。男孩兒的正牌女友當著她的面咒罵她是垃圾?是啊,《踏血尋梅》裡的每個人幾乎都是「垃圾」,被家人驅逐,被朋友遺忘,被愛情忘卻,他們都是被這世界棄之不管的生物。最終因為一場慘烈的死亡相遇。
    佳梅說,我想死,好想死。從旁人看來,她不該生出這種念頭,她漂亮,青春,有無限可能性,但只有她自己知道,那些都是假像,她掙脫不了的東西,她也無從描述,她只是知道,自己註定困厄於此。或許,那種東西就叫做命運。她在網上聊天,問的問題都是,你再投胎願意做什麼?丁子聰說,不願意做人,做人太辛苦了。所以,他把佳梅的臉皮扒了,不想她再是個人。這是罪孽深重,還是悲天憫人呢?如果救贖只能通過如此殘忍的方式達成,那麼,他們之前所經歷的孤獨與痛苦,又如何能對外人吐露。
    《踏血尋梅》的故事反戲劇,反高潮,即便它能輕易地演變成一個起承轉合都充滿刺激性的商業片,但它寧可成為了現在的樣子。它就像從我們的生活中截了一段,扔給你看。真的,這一切都潛藏在我們身邊,只是,平時我們都避而不看。
(本文首發騰訊大家專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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