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在哪裡

《踏血尋梅》的過譽實際上恰恰是香港電影日漸沒落的再一次證明。2000年之後，尤其是最近幾年，嚴格立足於本土的香港電影金像獎越來越陷入獨木舞蹈的尷尬境地。接連相繼的《一代宗師》、《黃金時代》和今年的《踏雪尋梅》見證了評委們的捉襟見肘。實際上，囊括了所有表演類獎項的《踏雪尋梅》最應該收穫的，毫無疑問，是騎在政治馬桶上的電影《十年》手中的那枚最佳影片獎。
《踏血尋梅》改編自08年曾經轟動一時的少女分屍案。援交少女王佳梅被一名貨車司機殘忍殺害後遭肢解，內臟被切碎衝入馬桶，頭骨拋入大海，部份屍肉甚至流入香港的肉鋪攤販。即使是在刪減後的版本中，兇手丁子聰肢解屍體甚至是揭除頭皮的場面依舊令人不寒而慄。但實際上，這部電影的目的並不是為了凸顯人性的殘忍與黑暗。它沒有採用奇案類影片慣用的揭秘方式，而是在影片一開始便將答案拋給了觀眾。
導演試圖講述的，恰恰是我們在生活中體味至深的情感——孤獨。電影中，無論是被殘忍肢解的王佳梅，還是兇手丁子聰，都流落於大都市中，生活在逼仄的空間裡，被孤獨碾壓著。作為新一代大陸移民，年輕的王佳梅在香港巨大的生存壓力下無所適從。她從明星夢的惡影中體味著對於香港社會光艷面觸不可及的虛空。無可奈何之下，物質的需求推動她走上了援交之路。她開始流浪於提供性交場所的陌生空間。在這裡，導演並沒有將男性嫖客設置為簡單的代表男性慾望的符號。無論是希望王佳梅成為自己女朋友的瘦小男子，還是打電話希望在女朋友面前澄清自己與王佳梅關係的帥氣男子，他們都在導演的主題投射下扮演著孤獨的角色。一個在性的接觸中渴望一個陌生女孩子的感情，另一個則在女朋友背後與援交對象產生情感糾葛。而對於其中的弱者，當王佳梅接過電話興奮地站在那對情侶面前的時候，冷冰冰的現實便再次貼近了她情感升溫的心臟。
同情構成了影片的情感基調。當丁子聰在人物的倒敘中逐漸顯露出自己的孤獨與脆弱時，觀眾很可能會脫離掉這個人物身上的惡魔標籤。丁子聰在自己很小的時候便遭遇了命運的突變，母親意外早逝，他從始至終都生活在對母親的依戀與尊敬當中。所以，丁子聰對女性的渴求既包含了生理上的性慾，同時也含有戀母式的心理需求。當需求得不到滿足時，丁子聰便陷入了一種自我的封閉當中。他幾乎沒有朋友，在與陌生人交往時會帶上冷漠的面具。但隨著故事的不斷推進，丁子聰逐漸讓我們看到了他善良單純的一面。他和房東太太關係很好，在網上與王佳梅聊天時，他幾乎是一個溫柔的孩子。而在影片結束的時候，他稚氣地接受著郭富城飾演的警察的同情，願意將其發展為一段友情。但儘管如此，整個世界依舊讓他失望。丁子聰和王佳梅在對於生活和人類的看法上達成了一致。人是糟糕的生物。這種單純的動機讓王佳梅表達了死亡的意願。丁子聰願意幫忙，並且在殺害王佳梅之後，更為極端地將其肢解，撕掉她的麵皮，這樣就可以幫助她徹底消除掉作為人的痕跡。
可能是意識到自己無意中已經將兩人的孤獨感過多地歸咎於物質生活的缺陷，導演便在郭富城飾演的警察身上下了更多功夫。臧警官在與妻子離婚後一直過著獨身的生活。他有一個特殊的習慣，每次在辦案的時候都會請人幫忙拍一張自己的照片。他的房間裡貼滿了這類孤獨的倔強身影。雖然在影片結束的時候，已經有女人打破了孤獨的隔板，但臧警官依舊散發著現代人的生存窘迫。當面對孤獨無可奈何的時候，我們必需要尋找某些東西來確認自己的價值，從而讓自己變得足夠強大，來抵禦孤獨的侵擾。但導演的企圖太過明顯，在類似的主題上常常陷入符號化的枷鎖之中。影片中出現的一個小女孩便是一個最明顯的例子。她沒有參與到故事當中，她出現在王佳梅惆悵的路上，然後兩個人對話，前後的這兩個場景出現的唯一作用就是成為孤獨的極端符號。
所以，雖然這一主題在香港電影中幾近空白，《踏血尋梅》的出現也構成了一次難得的實踐，但電影藉助極端事件的言說方式依舊不夠深入。這個一向是西方電影嘮叨的內容在華語電影中確實太過年輕。我們只能在台灣電影那裡找到它成熟的影子。首先是楊德昌，其次是蔡明亮。他們都致力於講述現代人的生存窘境。在下一次的電影推薦中，我們會進一步認識他們。值得一提的是，幾乎出現在楊德昌所有電影中的御用女演員金燕玲在《踏血尋梅》中飾演了王佳梅孤獨的母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