鸞翎旖旎終難開，殘憶三段入夢來

「很多年過去了，我還清楚地記得，七十年代的夏天，我們一家五口，一起在走廊里吃晚飯的情景。那時候，爸爸媽媽的身體還那麼好，我們姊妹三個也都那麼年輕……」
   色調陰沉，音樂壓抑，小小的城鄉結合部，兄妹三人，三段過往。他們有過夢想，也都曾為之掙扎倔強，但一切美好的憧憬終究被殘酷的現實擊得粉碎，不忍回望。成長是夢想與現實的天平，當它傾斜得頹然倒下時，那些小小的希望和大大的絕望，該用怎樣的畫面去重現？跟隨顧長衛導演的步伐，透過冷靜的鏡頭，我們窺視著三人的人生軌跡，感慨著那個時代那個社會環境裡的人情冷暖……
  作為電影裡最出彩的人物——二姐高衛紅，一組組意味深長的鏡頭，一幅幅待人深究的畫面，拼湊出了一個個性豐滿的理想主義者形象。競選傘兵落選，她帶著自製的降落傘騎行在大街上；弟弟失蹤，她驕傲地告訴同事弟弟去當了海軍；在街上偶遇多年前無疾而終的初戀，她信誓旦旦地告訴弟弟他會永遠愛著她；孔雀沒有開屏，她便不假思索地為女兒描繪丈夫家鄉滿山孔雀的美好景像……她的故事中多組畫面均為鏡面的映射，「鏡中花，水中月」，美好的事物明明近在咫尺卻無法觸及。鏡中的傘兵是她初戀的萌動和對跳傘的執著夢想，鏡中的老人是她缺失已久因而極度渴望的親情和關愛。面對現實的殘酷，她選擇沉溺在自己的理想里，而這樣的人往往與現實中的人群生活格格不入。傘兵落選，她把自己關在屋裡絕食，一家人衝進屋子的瞬間，畫面定格了幾秒——家人們站在畫面最左側，她獨自蜷縮在畫面最右側，出神凝視著窗外。一副簡單的畫面，恰到好處地交代了她孤立於人群外的狀態。同樣——她倔強地走出屋簷，走入大雨中，滑倒，又執拗地爬起來，頭也不回地離開。許是在那一刻，她終於下定決心擺脫這個壓抑沉悶的家庭，甩開不堪回首的傷心過往。一個美麗而又任性，執拗又堅持理想的女子，終究潦草出嫁，淪為平庸。
  高衛國，作為家裡的長子，他患有天生的腦病，也是父母最疼愛的孩子。難得找到工作，卻因不斷被嘲笑、被欺負，以及自己闖了禍，而不停換工作。他憨厚遲鈍，被人欺負了依然開心。欺負他的人被果子揍了，他就拿著燒雞低眉順眼點頭哈腰地去道歉。他偷偷喜歡漂亮女孩陶美玲，卻被殘忍地嫌棄拒絕……看起來，他是最傻最不靠譜的一個，但其實他卻是只現實最精明的。他娶了農村來的跛腳女孩金枝，二人踏踏實實維持生計，最終生活富裕了起來。他踏實、知足、寬容、灑脫，笑著面對現實，正是一個典型的現實主義者。
  高衛強，「沉默的像個影子」。比其他的哥哥姐姐，他更符合避世主義。當同學嘲笑他哥哥的時候他拒絕認哥哥，並在哥哥被打時加以重重一擊。他對同桌的暗戀遭遇拒絕，偷偷畫同桌的裸體像被父親發現後，差點被趕出家門，青春期的正常萌動就這樣被扼殺，於是他選擇逃離家鄉，一走就是好幾年。作為一個在成長期被閹割失敗的青年，他的三觀亦開始扭曲。待得重返家園，他已成為一個靠女人養活的無所事事的閒人。
  另外，影片中對於社會環境的表現手法也一樣巧妙。瓶子炸裂，同事手上鮮血淋漓，眾人們頭也不抬，麻木漠視；高衛紅被揪打，她們避而遠之，冷漠圍觀，沒有隻言片語的安慰，沒有一隻手伸出來援助。小小的瓶子廠，已是整個社會環境的縮影，人與人之間的隔閡、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路人心態被體現得淋漓盡致，為整部影片壓抑沉重的基調再添一筆。另外，那場大雨也同樣震撼人心：大雨將梅堆一點點沖走，一家人竭盡全力歇斯底里去搶救依然無濟於事。一片凌亂與狼狽中，透出淡淡的蒼涼和生活艱難的無助感，這也正是七十年代的時代特徵、家家戶戶為生計而奔波勞碌的常態。
  三段往事，三種人生，夾雜著愛與痛漸漸匯成一支。小小的家庭便是千萬群眾的縮影。姐第三人的人生軌跡更是那一代年輕人命運的典型。也曾做過抵抗，也曾有過掙扎，可泡沫般脆弱的夢在冰冷絕望的現實面前被擊得粉碎，曾經的純粹與倔強終於潰不成軍，他們終於變得平庸、變得世故，變成了無數小市民中同樣渺小的一員。片末，遲遲不肯開屏的孔雀終於在他們走過後，緩緩展開了自己寬大繁茂的翎羽，長長的鏡頭，定格在孔雀醜陋的背面。正如你千方百計追逐絢麗美好的結果，可生活讓你看到的往往是理想醜陋的對立面、冰冷殘酷的現實。最後幾秒鐘，孔雀緩慢地轉過身來，色調灰暗的畫面里，一片斑斕流光的色彩突兀的綻放，如此炫目明麗讓人微微無所適從。給一個壓抑的故事加一個美好的收尾，也許這也正是《孔雀》的一大藝術手法吧。
  沒有膩人的濃情時刻，沒有俗不可耐的刻意催淚，這是一段相對平靜並漸漸沉落的往事；沒有歇斯底裡的悲慼，沒有迎合大眾的happy ending，這是一個讓人看著心裡隱隱作痛卻又不至於潸然淚下的故事。孔雀旖旎的翎羽五彩流光，手風琴拉出的音樂沉鬱悠長。恍惚間，誰的記憶又被點亮……   舉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