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約翰格利特

2016-05-04 00:19:28

我不在這裡


我從未如此深刻地感受到,自己與靈魂相距甚遠,而我的存在卻如此真實。——加繆

我就是錢,我被文明人搶來搶去。一名智者從天而降,大聲哭了起來,可眼淚卻從我的身體流出。一切不幸從此發端。——亨利·巴特

電影《Detachment》在開頭便引用了這兩句話以奠定全片沮喪憂傷的基調,影片從開頭到結尾都瀰漫著一股揮之不去的沉重感與無力感。我認為國內譯名《超脫》並不準確,雖然影片有描寫片刻的希望,但故事結尾並沒有導向最終的救贖。正正相反,影片的結局恰恰是無法解脫。雖然字面意義上「Detachment」有著「超然、超脫」的意思,但聯繫影片,我認為這個詞翻譯成「分離、疏離」更為準確。提及下,影片台灣版本的譯名是《人間師格》,花用自日本著名作家太宰治的作品《人間失格》。「人間失格」的意思是「喪失作為人類的資格」,那麼「人間師格」就可以理解為「作為教師的資格」。如此看來,這個意譯相當的巧妙,但我認為扔比不上《分離》的直譯,因為「分離」(缺失、不在場、無所歸屬)的意味貫穿著影片:

一、靈魂與肉身的分離
主人公亨利的靈魂與肉體是分離的(呼應了開頭加繆的那句「自己與靈魂相距甚遠」)。當教師莎拉進入教室,看見亨利與學生梅拉迪斯相擁。莎拉誤以為亨利搞師生戀,直接導致了亨利的情緒失控。後來亨利說「我不在這裡...雖然你能看見我,但你看到的只是我的軀殼」。

所謂的「靈魂與肉體的分離」,說白了就是指亨利在「他人面前的模樣」與「內心真正的自己模樣」截然不同。在學生面前,亨利是善解人意的,他不對挑釁他的學生髮怒,因為他知道那個學生只是有著「強烈的自我意識」。在誤入歧途的少女面前,亨利是溫柔體貼的,他收容她接納她,引導她重回正道。然而這些只是他的表面,在影片中,一貫溫順的亨利兩次對他人發了火,一次是上文的對莎拉發怒,一次是對養老院的職員發怒,而後者比前者發生得更早。這兩次發怒對亨利人物的塑造至關重要,表明了內在的亨利是悲憤不安的。

亨利對莎拉發怒,是因為對方把他當成了對學生下手的「變態的老男人」。在此影片畫面切入了亨利外公、亨利母親帕特麗夏和雛妓艾瑞卡的畫面。再結合後來亨利的對白「父親很早就出走了...那時母親用著自己的方式保護我...總是叫我夜晚鎖好門」,我們得知了一個殘酷的事實:亨利幼時跟外公和母親生活在一起,外公暴力侵犯了亨利的母親。在亨利七歲那年,母親服用藥物自殺,只留下一副錄音帶傳遞出真相;破碎的家庭結構是亨利內心痛苦的根源。得知這個真相後,亨利第一次發怒的原因就不難理解了:亨利對他外公心存芥蒂,又不得不照顧他,這種撕裂導致他心情煩躁。

一些影評認為亨利是他外公和母親亂倫的產物,在此我要提出異議,因為這個結論不符合邏輯。在影片中閃回的一些回憶片段中,幼年的亨利和母親相處得很愉快,有說有笑並一起堆雪人。再者,根據亨利的對白,亨利在很小的時候是有父親的,不過後來拋棄家庭出走了。而母親的自殺是在亨利大概七歲的時候,可以推斷暴力侵犯是發生在那時。那些影評的依據是在外公彌留之際,亨利叫了他外公作「父親」。可是細心點就會發現,那時外公已然神志不清,錯把亨利當成了他母親。因此亨利的那句「父親」其實是在扮演他的母親(注意亨利當時說話的語調)。

二、家庭與教育的分離
影片在開頭就採用了一種紀錄片的形式。一開始就是亨利對著鏡頭說話:「別讓太多人進來,我想保持安靜...大家都出去好嗎...把門鎖上謝謝」。隨後亨利的這種形式的獨白又在影片中穿插,可見電影的進行其實是依附於亨利的所見(情節)和所想(獨白)。影片也引入了其他一些教師的獨白,他們都是陰差陽錯地步入了教師這個行業。這種偽紀錄片的敘述讓我感到新穎,很容易讓人放鬆進入影片氛圍,有種「清心直說」的感覺。

很顯然,影片是圍繞教師這個職業來展開的。除了表現主人公亨利的內心,也透過亨利的視覺展現了一副邊緣學校的浮世繪——亨利以第三者身份目睹的分離,家庭與教育的分離。在影片中,可以發現,所謂的邊緣學生不能簡單地歸咎於是學校教育出了問題,家庭教育的缺失才是關鍵。學校舉辦家長會時,基本沒有家長到場——因此教師們就圍著一堆沒人吃的餅乾閒聊、跳舞。偶爾出現的家長也是暴躁野蠻的,他們把教育的責任全數推給教師,甚至偏袒有錯的學生而對教師惡言相向。如此這般,學生養成各種邊緣性格就無可避免了。

這點在一個人物上體現得很明顯,因自身肥胖而自卑的學生梅拉迪斯(作文課上那份匿名的文章就是她寫的)。梅拉迪斯自卑、敏感,具備一顆迷戀攝影繪畫藝術的心且具備相當的天賦。然而家長並沒有對其自卑進行安撫,也無對其特長進行引導,而是以自身標準進行了無情的打壓:「你就不能畫些讓人高興的嗎?看起來快了的色彩...我不會支持你,和你這些沒用的創意愛好!」家長們不了解的是,兒女迷戀的那些「不讓人高興」的藝術形式,是其陰暗內心的反映。要讓他們積極向上,首先是要改變其心境,而不是從外在進行打壓,這種行為是本末倒置。說回這個人物,真是稱職的「虐心擔當」。她內心纖細,敏銳地看出了亨利的「不在場」,因而製作了「空曠教室中的無臉男」的作品。而又正因為這種因長期缺乏理解鼓勵而產生的敏感,讓她錯把與同類的亨利的交流的渴望扭曲成了愛慕之情(這種對於感情的錯位理解同樣出現在了艾瑞卡的身上),最終導致了悲劇的發生——服毒自盡。

三、教育者與社會的分離
師者,旨在傳道、授業、解惑。這些精力過剩、百無聊賴的孩子們。當你分享給他們的東西,他們都覺得是胡扯的時候,你還怎麼能讓他們聽你去講那些歷史上的文學人物呢?在亨利看來,讓孩子們學會用思想保護自己才是最重要的。這就是他引用奧威爾《1984》中的「雙重思想」這個概念的意圖。

然而......

忽然想起了個關於小醜的著名笑話:某人求助於醫生,說自己得了抑鬱症,他感覺生活殘酷而艱難。醫生答道,解決方案很簡單,那個著名的小丑來到鎮裡了,去看他的表演吧,會讓你高興起來。那人突然淚流面前說,我就是那個小丑啊。

為人師表,可能是想有所作為,引導孩子們去理解這個複雜的世界。學生遇到問題,可以求助於教師。但當教育者遇到問題,又該求助於誰?不得不說,影片塑造的教師形象很豐富飽滿:悲天憫人的亨利、飽受婚姻危機折磨的校長、恨鐵不成鋼的亞裔女教師、以黃暴話題打開話匣子的幽默老頭、抓著鐵絲網發獃的「隱形人」、只在自己葬禮上以照片形式出現的黑人納粹派......他們承受著自己的問題,又承擔著教書育人的責任,開始在這場戰爭中分崩離析。難道教育者不能求助於社會?影片的設置給這種想法給予了無情的一擊。考聯局評估後認為這座邊緣學校拉低了小區的房產價值,以致於學校面臨著倒閉的命運,教師們的不滿及抗議不過是垂死的掙扎。

四、轉瞬的希望,最終的分離
不難發現,主人公亨利是個徹頭徹尾的局外人形象。首先,家庭背景讓他內心封閉,極少在他人面前表露自己的焦躁(那時他會發怒或抽菸)。其次是他的職業,他是一名有名的代課教師,專門到問題學校中代教一段時間直至正職教師的上任,如此重複循環,只能遊走於不同的學校而無法停留。他是一個在內心和現實中都是一個沒有歸屬的人。

艾瑞卡這個人物的出現在某種程度上稀釋了亨利的局外人形象。他拯救了她,照顧她吃喝拉撒,帶她體檢、一同購物,這些都是影片中為數不多的溫馨鏡頭(也勾起了亨利關於母親的快樂記憶)。尤其亨利在收容所探望少女的那段,相信在觀眾堆滿了黑暗的內心照亮了一角。

然而導演並不打算設置一個大團圓結局,而是讓觀眾經歷了短暫的希望後迅速被拉回那個充滿挫敗與絕望的世界。影片臨近結尾,時間切換到亨利代課的最後一刻。家庭的羈絆隨著外公的死亡而消逝、梅拉迪斯自殺的陰影依然籠罩、學校倒閉的前景近在眼前、亨利等教師以及學生們的何去何從仍懸而未決(艾瑞卡體檢結果如何?會否預示著又一個分離?)......從虛假的甜蜜中甦醒過來後發現一大波關於「分離」的信號如洪水般襲來。

當你們遭遇到生活中的「分離」,有沒有感到施加在胸口上的壓力在增大?我就有。哥德小說之父愛倫坡大約在100年前就描寫過這種感覺,所以每當我們讀到以下這段文字時就會發現,厄舍府不僅僅是一座失修荒廢的城堡,同時也是一種內心狀態:

在那年秋季枯燥,灰暗而瞑寂的某個長日裡
沉重的雲層低懸於天穹之上
我獨自一人策馬前行
穿過這片陰沉的,異域般的鄉間土地
最終,當夜幕緩緩降臨的時候
厄舍府清冷的景色展現在我眼前
我未曾目睹它過往的模樣
但僅憑方纔的一瞥,某種難以忍受的陰鬱便浸透了我的內心
我望著宅邸周圍稀疏的景物
圍牆荒蕪,衰敗的樹遍體透著白色
我的靈魂失語了
我的心在冷卻
下沉
顯出疲軟的病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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