焉識
2016-05-04 07:03:55
生而為人,真對不起
《踏血尋梅》華語電影裡少有的冷靜且溫柔地呈現死亡的電影。
漢文化裡面是不喜言死的,恰如某家所說「未知生,焉知死」。
中國人每天都在面對死亡,甚至熱衷於用最癲狂的儀式化地呈現最哀切的死亡,我們披麻戴孝,我們呼天搶地,我們抬棺歌吹,但我們絕不敢直面死亡。
兒時,每過幾月便會聽父母不冷不淡地說:「你知道嗎?那個誰過輩了。」我懵懂又好問:「什麼叫過輩?」大人厲聲會斥責:「小孩子不要亂問嘮叨。」 那刻,年幼的我,覺得自己好像用言語冒犯了一位最兇惡的神。
是啊,於人而言,死亡何止於兇惡呢?
當王佳梅赤裸著白皙曼妙的身子緊緊纏繞著醜陋肥胖的丁子聰,在生命顫慄歡欣的高潮中,伏在他耳側,用一種迷醉動情的聲響道:「我很想死。」那種神情,那種慷慨,那種無畏,讓人幾乎錯以為死亡是莫大的溫柔。
這不是我們了解的死亡,可怖的死亡。
當髮絲黏著汗的丁子聰,緩步走進警局,呆滯的眼神一如往昔,雙頰的脂肪緩緩地顫動道:「我殺了人。」那種神情,那種恬淡,那種無謂,那種坦蕩,讓人幾乎要錯以為他是個剛剛懲奸除惡的善人。
這不是我們了解的謀殺,兇惡的謀殺。
丁子聰與王佳梅,殺人者與被殺者,還是成全者與求死者?
96分鐘版的最高潮,亦或是兩人交合的最高潮,胖子肥大的手桎梏住了女孩纖弱的脖子,狠命地咬住牙齒。奇怪,殺人者那本應該極度扭曲吃力的臉孔,竟無一絲可怖,甚至像孩子般嘟起了嘴巴。黑色的液體混著鹹濕的汗水落下,她因窒息而緊縮眉頭,卻伸出塗著紅色指甲油的手輕輕握住胖子的手,像是給予他最後溫柔的撫慰與支撐。驚人的是,在淚水與抽搐的臉孔里,她仍然費盡全力一般地擠出了一個飽滿的笑容。她死在了笑容里。笑容里閃過她生命里為數不多的溫柔光景,尚留著黑髮馬尾的她,穿著簡單的白色T恤,懵懂純淨的眼神配著輕柔宛轉的歌,讓人想念那個帶著無限希冀坐火車南下到香港尋找母親與新生活的豆蔻女孩,也想起俊秀男孩在酒店冒著水汽的浴室裡伏在她耳邊說的情話與在年輕蓬勃的身體間流轉的慾望與情愫,讓人想起家人們團坐於一桌簡樸飯食前卻言笑晏晏的場景。生命中的那些細碎繾綣的片段,她在瀕死那刻一一擷取,而後近乎滿足地笑了。這些都是她擁有的幸福,可也只是她擁有過的幸福,或者說,是她擁有過的幸福的假像。
王佳梅的本質是什麼呢?她的社交帳號密碼譯成漢字,為「看不見的風景」。雖為風景,可無人看見,與丁子聰無異的零餘者。
她在時代移民洪潮里踏上寸土寸金的香港的新移民,親母、繼父還有姐姐和自己擠在侷促昏暗的破屋裡,夏日漫長,汗浸濕衣衫,看著已經影像模糊的電視。她是這個城市的零餘者。
她踏著輕巧的步伐,嬌嗔地向電話的那頭小聲說話,滿心歡喜地奔赴著心儀男孩兒的約會,迎來的卻是與他女友的對峙,那雙輕撫過她額前碎發的手此刻用力地鉗制住她瘦削的肩,逼她承認自己與他只是最普通的朋友。儘管那兩人在爭執,可卻可將佳梅遠遠地推開到與這份愛情無關的境地。在這場她錯以為真的愛情里,她是個零餘者。至於她的家庭。只能依憑著寥寥數字的簡訊維繫著與生父微渺的聯繫,回過身來,依舊是昏暗小屋裡,只會用強硬與尖刺包裹著愛的母親,與陌生人無異的繼父,還有如何也不懂自己心底脆弱與夢想的姐姐。在這個熟悉卻更陌生的家庭里,她是個零餘者。
乃至,對這場她未曾主動選擇的生命,她也是個零餘者。
對於一個零餘者,既然生亦何歡,那死亦何懼呢?
王佳梅是死亡面前的勇者,即使面對生活,她是那麼怯懦。
遂想起,太宰治所言:「生而為人,真對不起」,想起那個一生愛而不得而痴嗔怨傻的松子,想起在櫻花雨下交歡是飲毒而死的久木與凜子……丁子聰說:「我不是討厭女人,我是討厭人。」他喘著粗氣,滿頭汗液,嘴巴里叼著那塊玉,一點點將佳梅的屍首抽筋扒皮、挫骨斷頭,那鏡頭隱約顯現骨肉分離時的糾纏筋絡,聲音裡明晰著手起刀落的重響,殘忍卻又冷靜,只是為絲絲縷縷地道清始末,一個同樣孤獨也有不忍,害怕她再世為人的胖子,是如何用刀刃一點點兌現的承諾。
還敢說這是場謀殺嗎?死者大勇,殺者大慈,只有生活對此二人,卻只有大悲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