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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國隊長3:英雄內戰 Captain America: Civil War

美国队长3/美国队长3:内战/美国队长3:英雄内战(港/台)

7.8 / 849,293人    147分鐘

導演: 安東尼羅索 喬羅素
編劇: 克里斯多佛馬庫斯
演員: 克里斯伊凡 小勞勃道尼 史嘉蕾喬韓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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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天翼

2016-05-09 06:20:54

我更愛你備受摧殘的面容

************這篇影評可能有雷************



很多年後,面對到布加勒斯特抓捕他的人們,詹姆斯巴恩斯中士或許會想起1943年他帶朋友史蒂夫去見識「未來」的那個晚上。

1943年世界大戰如火如荼,不過年輕人總是滿懷希望,總能找著樂子。詹姆斯三軍前夜帶著史蒂夫去逛科技展覽會,還特別體貼地約來了兩個俏妞。知道有姑娘等著,身高一米六四、下午剛被揍了個鼻血橫流的犟脾氣青年史蒂夫特意整理了一下他那頭金髮。
站在人群里、興緻勃勃望著發明家霍華德史塔克的兩個好朋友,青春在顴骨上閃閃發光。他們不知道台上那人將與自己的人生發生多麼深遠的關聯,也不知道這就是命運分岔的夜晚:就在這一晚,史蒂夫遇到主持「超級血清」計劃的博士,成了博士心中暗許的人選;而他的好友巴基瀟灑敬個軍禮、在嶄新的軍帽帽簷下展開微笑,奔赴戰場,踏上七十年悲慘命運的不歸路。

兩人出發去看展覽之前,巴基說,咱們要去「未來」。
在年輕人的想像中,未來是什麼樣?沒有戰爭?不再有人無辜喪命?民主自由正義照遍人間?可以不再拿槍、在布魯克林安家立業、像每個快樂的普通青年一樣?
很不幸,都不是的,答案在接下來的兩部美隊片裡——戰爭永遠在打,不同之處是武器更有殺傷力,兩個各在寒冰中度過七十年的布魯克林青年始終無法從戰爭中脫身。而已基的「未來」,則悲劇到了超乎想像的程度。

三部《美國隊長》電影,史蒂夫是全然的光明,巴基則是他身旁與身後的暗影。這陰影讓主角的線條變得更立體。比起英武全能、勇冠三軍的美國隊長,我更愛他的老夥計、集人間慘烈遭遇於一身的詹姆斯巴恩斯,a.k.a冬兵。

1944年巴基與戰友們身陷敵軍巢穴,文工團演員史蒂夫抄起一塊舞台上用的道具盾,隻身前去營救,從飛機上縱身跳入茫茫黑夜之中——那是他第一次這麼做。後來第二部開頭他再次那麼做了,引得身邊同事瞠目咋舌,再後來他跳了更多次,第三部他站在機尾時身邊終於有了巴基陪伴……但那最初的第一次,是為了營救他的朋友,巴基是他勇氣的源頭。

營救成功,「美國隊長」初露崢嶸之後,戰事稍歇,他們在小酒館裡喝啤酒,草草杯盤共笑語,昏昏燈火話平生。史蒂夫給他的「咆哮突擊隊」招募了一群各個國籍的下屬之後,跟巴基一起坐下。他當然知道巴基會跟他走,然而已基說,hell no。他給出的理由很明確:我可不是要跟那個美國隊長,我跟的是布魯克林的史蒂夫。
巴基遇難後,史蒂夫再次回到小酒館,他的理由也十分明確:我要殺光九頭蛇,我要復仇。
兩個理由,都非常私人。
這裡的關鍵詞是:愛,信任,復仇。
想保護這個世界,因為這世上有深愛的人;仇恨敵人,因為他們傷害了我們愛的人;我們為陌生的死難者悲傷,因為知道他們的墓前也有深愛的人為之悲泣。飄渺的「正義」和「大愛無疆」要著落到具體的一點上,私人的一點,由此才能「推愛」。

後來呢?後來……兩隻朋友,兩隻朋友,跑得快,跑得快,一個沒了胳膊,一個沉睡大海,真悲哀,真悲哀。


第二部「冬日戰士」中,兩人是縱使相逢亦不識,是「若說沒奇緣,今生偏又遇著他」。到第三部,才有了真正的重逢,好友加戰友的重逢。
到了第三部,我們看到的仍然是:愛,信任,復仇。

人和人對彼此的印象和相處模式會在最初的接觸中定型。陳涉在一起耕田的夥友們眼中永遠是個莊稼漢,即使他稱了王,那幫人也只會嘻嘻哈哈地說「夥頤!涉之為王沈沈者」;劉邦衣錦還鄉,也免不了被老鄉揪扯住叫一聲「劉三」(睢景臣《哨遍•高祖還鄉》);《巴斯克維爾的獵犬》中的逃犯「對全世界的人來說,他都是個凶暴的、半是野獸半是魔鬼的人,但在他姐姐心目中,他永遠是那個任性的、緊抓著她手不放的孩子」。
一涉及舊人,相關舊模式自動重啟,自己也不由自主回到當年狀態。史蒂夫與交叉骨見面,叉骨一提到「你的巴基」,隊長瞬間呆若木雞,要不是旺達出手,恐怕復仇者們就得把隊長拼起來帶走了。後來他解釋說,那時我彷彿一下回到十六歲。

——新聞里如此播報:「詹姆斯•布坎南•巴恩斯,冬日戰士,臭名昭著的九頭蛇特工,曾與多起政治暗殺事件聯繫在一起」。這時對全世界的人來說,他都是個危險的、半是活人半是幽靈的人,但在史蒂夫心目中,他永遠是那個帶他去坐過山車的鹿仔。博物館裡「美國隊長事蹟展」的展板應該尚未撤掉?「巴基巴恩斯是咆哮突擊隊唯一為國捐軀的隊員」。變成冬兵,實則是巴恩斯中士為國犧牲的另一部份:他連自我都丟失了。那麼,至少他值得一場公正的審判吧?……然而辨別真相是非太累了,最好有人站出來指出誰是「壞人」,其餘人只樂於負責吃掉他。

人們珍惜舊友,因在被時間篡改、磨蝕得面目全非之後,那人眼中腦中為你留存著一切的來處。人一生中最親密的關係多半建立在混沌年代,後來歲數漸長,人會變得謹慎、警覺、敏感,童年時代的單純接納便很難再有。
史蒂夫寄給托尼的信中說,我從未真正融入過。
想像一下這麼一個小個子少年:脾氣倔又不服輸,有點固執認死理,好鬥偏偏身子骨又跟不上,與他做朋友,難度可想而知。我猜在他一米六四的貧弱時代,除了巴基真沒什麼朋友。
到了新世紀,那個英俊青年的軀殼裡住的是一個「過時之人」的老靈魂,故鄉面目全非,走在故里街頭,猶如流落異鄉。第三部中,他愛過的女人佩吉也與世長辭。

幸好,只要還有一個巴基,他就終不會是背井離鄉。

所以全片以史蒂夫對巴基的情感做內裡的推動力是足夠的,反派澤莫深入研究隊長之後,把內訌導火索安排在巴基身上,他對史蒂夫說,總算找到了你一點瑕疵,你的眼睛顏色。但潛台詞是你唯一的破綻是:你的腳踵,你的巴基。

人們指責超英的是他們打起架來樓倒屋塌,附加傷害太大,壞人固然被打跑,好人也連累了不少。片中有一句台詞用了兩次:交叉骨朗姆洛調侃自己燒壞的半邊臉,「你們往我身上扔了一座樓」,後來托尼史塔克說到索科維亞之戰中死去的男孩時,也用了幾乎同樣的句子,「我們往他身上扔了一座樓」。壞人和無辜者承受了同一場戰火,玉石俱焚,倒塌的樓不長眼睛。
諷刺的是,詹姆斯巴恩斯不也是被忽略被遺忘的戰爭犧牲品嗎?當「法案」(似乎)致力於不讓無辜者枉死時,卻又向巴基下了必殺令,甚至不肯給予巴基他們一向引以為豪的司法公正、程序正義。有一種說法是星盾背面鐫刻著美國憲法,其意味不言而喻。英雄在三部曲中需要成長變化,史蒂夫的變化是從服從命令到質疑權威,最終站到權威的對立面,拉隊伍與之分庭抗禮。

在澤莫放出的「1991年任務」錄像後,托尼質問史蒂夫是否知情,史蒂夫先謊稱不知,托尼二度逼問,他才吐口說:我知道。
所以他是護短了的——為什麼不呢?會護短的才是個人,不是活動的徵兵海報,不是「一朵能行白牡丹」——而且護得堅定不移,那是他兩年中深思熟慮過的決定。

給托尼的信里他說,我其實是為了我自己。
——黛玉:「我是為我的心」。

為什麼是為了自己?因為他和巴基活在彼此身上,在巴基那裡,保存著史蒂夫一部份靈魂,而且是最重要的那一部份。


當有人問到,是誰教史蒂夫成為英雄和領袖?演員CE說,是史蒂夫與巴基的友誼激勵他成為好人。
那是他愛與力量的源頭。

最後一場大戰中,史蒂夫面對鋼鐵人,嘴角流血,舉起雙拳說,I can do this all day,這一句,第一部里一米六四的小個子舉著垃圾桶蓋跟人打架時也說過。上一部,他在空天母艦上把盾扔入大海,這一部他再次拋棄星盾,攙扶巴基離開。在巴基面前,他最後總會剝離那個美隊的身份,重新變回布魯克林的史蒂夫。




冬兵是這個系列最悽美的角色,他簡直像一片命運的窪地,所有壞遭遇和髒水都匯聚到他那裡。人們從上面踩過去,或從旁繞過去。
只有史蒂夫不顧一切地跳進那髒水中,摸索、打撈屬於巴基巴恩斯的靈魂。

第二部中狡捷過猴猿、勇剽若豹螭的冬日戰士有一種「錯誤」的美。而本片最美的一幕,是巴基買水果。在布加勒斯特的果蔬攤上,他挑了六顆李子,黑布侖,聲音輕柔有禮,微微一笑。
食物象徵生機。一顆熱馬鈴薯是一張溫馨的床。讓人們牢牢記住鍾靈的是她坐在房樑上香噴噴地嗑瓜子。曾平亞久病纏綿,令他妻子欣喜的是端午節他有了貪食的慾望,跟她搶粽子吃(林語堂《京華煙雲》)。
水果又跟瓜子粽子薯片餅乾都不一樣,它包含著人對季節時令的美好盼望,就像盼著夏天的清甜西瓜肥美黃杏,秋天的糯柿子脆鴨梨。
命運的繩索稍稍放鬆一扣,露出一道縫隙,巴基對生活的熱愛立即復甦,頑強掙紮著探出頭,像頂破雪層生長出的小芽。

美國後現代主義詩人威廉斯的代表作《為一位窮苦老婦而作》:

嚼著一枚李子
在大街上,手裡
拿著一口袋李子

味道真好,對於她
味道真好,它們吃起來
味道其好

你看得出來
從那神態沉醉在
她手中那半個
吸吮過的。

得到寬慰
一種熟李子的安慰
似乎充滿了空間
它們味道真好

對我來說,看到流浪漢巴基買水果那一刻,「一種熟李子的安慰」也充滿了空間。
只可惜那六個認真挑過的李子被拎回出租屋裡之後,買李子的人卻沒機會去吃它們。巴基對平靜生活的期望與努力,也跟李子一樣,在混戰中被打得粉碎了。

由他的安全屋打出去,有一場三方面的混戰,巴基要擺脫來追捕他的人,以及史蒂夫。在盤旋的樓梯上,他跳躍著不斷下降,最後跳進了比地面還低的隧道里。而在最後一場打鬥中,狀似樓梯的結構再次出現。頭頂就是天光,這一次他拼盡全力、一截一截上升,猶如俄耳甫斯一點一點升上地面逃離地府,但最後頂蓋落下來,他還是跌回去,猶如他命運的縮影。

——第一部中史蒂夫去營救巴基,火光四起,史蒂夫讓巴基先走,巴基大吼一聲「No!Not without you!」到了第三部,史蒂夫大喊一聲「快走」,冬兵轉頭就跑。第一部沒走是因為尚不清楚史蒂夫的能力,第三部中他是服從隊長命令的士兵。


三場回憶,連起來是這個故事的核心(1991,是蘇維埃社會主義共和國解體那一年)。白霧氤氳中,現出血肉機器一樣強大的冬兵身影。他嘶吼,掙扎,喘息,顫抖,胸口起伏。看到紅封面的筆記本時,面具一樣的臉上露出極輕微一點痛苦徬徨。
他背對山巒站立,千山暮雪,彤雲陰慘。四週是無盡空濛,而他也是那空濛的一部份。

而在2016年的「現在」,除了戰鬥的時刻,他變得異常安靜,沉鬱,溫和,甚至馴順,像心事重重,像怕說錯話而三緘其口,像怕做錯事而乖得驚人的孩子。
又像是一種徹底的「空」與交付。
那種徹骨的平靜,你會訝異它竟出現在這樣一個被侮辱被損害的人身上。

他說了很多遍「我不知道」(也像1944年說「hell no」一樣說了好多「hell」),絕大部份是真的,只有一次是假的:史蒂夫與他面對面立在出租屋裡,問,那天你為什麼救我?巴基說,我不知道。
這句不是真的,是謊話。
面對托尼的問題,史蒂夫也說了一次「我不知道」,也不是真的,也是謊話。
但是當托尼質問巴基,你記得他們嗎?他沒說不知道,而是乾脆誠實地回答,所有人我都記得。
他答得非常快,不假思索,顯然早就問過自己無數遍。這是最令人心碎的一句。輕慘的一句之外,是海面下龐大冰山。
當那條由黑暗賦予的、血債纍纍的機械臂終於斷了,他半睜著眼睛躺在那兒,像是躺在1944年的雪地裡,無怨無尤,無悲無喜,像是累極了,但也平靜極了。


結尾處托尼扶著幾乎癱瘓的羅迪慢慢行走復健,對應的是身在瓦坎達的史蒂夫與同樣需要復健的巴基。巴基主動要求被冷凍,並補充這是「for everyone」,這everyone中包括史蒂夫和他自己。這時他又笑了一下,還是個沉靜溫和無所求的笑。
他對自己下手做了納粹對他做過的事情,for everyone。「冬日戰士」再次回到冷凍倉里,與影片開頭形成如此淒涼哀傷的對比。從1944年到1991年,再到2016年這個民主和平自由的「未來」,世界變了又變,唯有詹姆斯巴恩斯的遭遇沒有變。

幸好此時他換上了白衣,這是希望的顏色。黑衣屬於鬼魅一樣的殺手冬兵,黯淡、渾濁的紅衫屬於想要隱藏形跡(「破帽遮顏過鬧市」)、未來混沌不明的流浪漢。
但最終潔淨的白色出現了,陰霾退散,污濁的被篩去、洗濯,藉由史蒂夫,希望之光終於照到了他身上。


詹姆斯·布坎南·巴恩斯,在那迢遙的開端、所有故事剛出發之際,你是個人見人愛、俊俏風流、品行優良的好青年,七十年過去了,在一潭又一潭泥污中輾轉,在昏迷與清醒、寒霜與人世的交替轉換間,你變成了背負血債、「臭名昭著」、遭人唾棄冷眼的冬兵。

但與當初相比,我更愛你如今備受摧殘的面容。


(end)



彩蛋一:

電影開頭,有人在冬兵面前一個一個唸出觸發詞的時候,我想起了史匹柏那部《A.I》。人類母親坐在人工智慧男孩戴維面前,一個一個地唸出七個詞:
crru(觸毛),Socrates(蘇格拉底),molecule(分子),decibel(分貝),hurricane(颶風),dolphin(海豚),tulip(鬱金香)。
然而後來這個母親拋棄了戴維。戴維回到製造他的工廠,發現倉庫里都是跟他一模一樣的AI機械兒童。後來,他用機械人那漫長得可怕的一生想找回屬於他的、獨一無二的愛,甚至不惜自沉於黑暗的海底,祈禱了兩千年。但最終愛仍只是幻象。

在美隊3里,也有幾乎一樣的情節。屬於冬兵的觸發詞是:貨車,回家,一……而在九頭蛇「製造廠」的冷凍倉里,也有著不止一個「冬日士兵」。
只有這一個「冬日士兵」巴基巴恩斯,他找回了屬於他的、獨一無二的愛。
這一次,愛將永不會是幻象。




彩蛋二

是兩首詩。


《很久以前》
卡瓦菲斯

我願意提一提這個記憶,
但它是如此模糊——好像什麼也沒有剩下——
因為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在我青春期的日子裡。

那肌膚彷彿是茉莉做成的……
那個八月的傍晚——是八月嗎?——
我仍然記得那雙眼睛﹕我以為是藍的……
是啊,藍的:藍寶石那種藍。



《死》
聶魯達

假如你突然不再存在,
假如你突然不再活著,
以及暗紫色的甜蜜。
只不過幾英裡的暗夜,
鄉村破曉時分
潮濕的距離,
一把泥土分隔了我們,牆壁
透明
我們卻不曾越過,因而生命,
此後,得以在我們之間
安排了重重海洋與大地,
而我們終能相聚,
超越了空間,
一步一步相互尋覓,
從一個海洋到另一個海洋,
直到我看見天際在燃燒
你的髮絲在火光中飛揚
你帶著栓不住的流星火焰
奔向我的親吻,
當你溶入我的血液,
我嘴裡就嘗到了
我們童年
野李子的甜蜜,
我把你緊緊抱在懷裡
就像重獲了生命與大地。




(是,開頭是致敬《百年孤獨》。美國隊長的故事,是他與巴基兩個人的「百年孤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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