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的野獸
2016-05-09 19:57:29
看來看去,每一個人都是王佳梅
姑娘生猛
先於《踏血尋梅》的影片資源,我在4月初看到了一篇關於主演春夏的人物專訪。春夏24歲,非科班出身,做著演藝夢,從昆明到上海,到北京,再回到昆明。就在她近乎放棄的時候,《踏血尋梅》的導演翁子光找到了她。她接下了「王佳梅」這個與自己渾然相像的角色。
「你不得不承認,你人生很多部份,之前覺得是浪費的、沒意義的事情,在這一刻突然找到意義了。」春夏說。拿到香港電影金像獎影后之後,這個還沒有經紀公司和運營團隊的演員,連夜和記者痛快地聊了4個小時。她敏銳、鋒利、感性、悲觀,態度鮮明,也會自相矛盾。春夏是雜誌當月的封面人物——一幅頗具時尚感的寫真邊上打了四個字:姑娘生猛。
電影《踏血尋梅》中,一個叫佳梅的16歲女孩,縱身跳進浮華而冷峭的香港社會。女孩和母親、姐姐、繼父,擠在一間公屋。香港的公共屋村,錯落在高樓廣廈的背面、璀璨華燈的陰影處。它佈局緊促、擁擠、陰濕,因為治安疏漏和信任危機,各家的窗上裝著密集的鐵柵欄。這間轉不開身的屋裡,女孩與家人的關係有一些緊張,但對鐵柵欄之外的世界懷有一點希望。她喜歡高跟鞋,努力學粵語,精打細算地做著模特夢,積極地與這個城市磨合。但現實並不輕鬆。她發過傳單、做過麥當勞小妹,卻只接到過一個廣告片。最終,女孩在網路上做援交妹,補給自己的生活。
王佳梅的故事取自2008年發生在香港的真實案件。湖南女孩王嘉梅隨母親移民至香港,靠援交為生。在一次與丁姓嫖客的交易中,丁將其殺害,且以殘忍的手段毀屍。事件轟動香港。影片「還原」了案件中剖腹、碎屍、撕麵皮等諸多血腥的細節,用翁子光的話說,是為了增強故事的現場感和真實性。許多人嗅著「褻屍」、「三級」的氣味找到這部電影,想看血腥的畫面,或是一個一脫成名的影后。一如案發當年,有媒體把案件渲染成驚駭的奇聞異事,供眾人咋舌。
《踏血尋梅》打著刺眼的旗號,但它不是一部消費逝者的商業電影,也不懸疑、不驚悚、不類型。這個故事有著比「破案」更艱巨的任務,它的探案者要繞到真相的背面,繼續追問「為什麼」。電影裡,郭富城飾演的臧Sir,頑固、痴迷、有一點點迂。某種程度上,臧Sir就是導演自己,帶著迷惘和悲憫,進入一個塵封的故事,打開一個逼仄的香港、一幅都市背面的圖景。
影片用98分鐘的時間,在城市的夾縫裡「尋」到了王佳梅們。它書寫了一種群體性的、卻又各不相幹的孤獨,晦澀又尖刻,像一把飛得很慢的箭,射入心魄。
愛慾之港
佳梅和母親曾因一對耳環起爭執。母親掄了佳梅一巴掌,把對生活的積怨撒到女兒身上。而這組鏡頭的前一個場景,是母親臉上塗著濃妝,穿過餐廳的後廚、休息室、歌舞廳,佯裝歡喜,與風月場上的舊客們寒暄。母親藉著音樂走向舞台,燈光曝露她的枯朽和疲態。她唱道:「再見我的愛人,再見,我把一切給了你,希望你要珍惜。」
佳梅試圖擺脫自己的母親。她接的第一個客人,是一個瘦小、佝僂以致有些畸形的男人,他要佳梅做他的女朋友。佳梅趴在這個男人身上,慇勤地做了一場戲,把全部換來的錢倒在商場的櫃檯上,買下一對耳環。佳梅端詳著鏡中的自己,神采奕奕。這是電影裡佳梅僅有的兩次喜悅之一,另一次是在她死去的時候。電影跟進的配樂是《Beautiful Life》,吉他撥弦如流水,鏡頭追著佳梅輕快的腳步和寶藍色的高跟鞋。
由此,佳梅去見了她的第二個客人,帶著欣喜和驕傲的神氣,且對他動了心。但幾番綿軟情話和旖旎韻事之後,這個男人還是急不可耐地,與王佳梅的「援交女」、「北妹」身份撇清了關係。這些遭遇,剝去了佳梅對這個世界的想像和信任。她跑去僻靜的遊樂場哭了一會兒,擦著眼淚,繼續接新的生意。試想,如果佳梅沒有死,就這樣在人海中沉沉浮浮地走過來了,會不會也變成她母親的樣子?
丁子聰是王佳梅的最後一個客人。在遇到佳梅之前,他也是城市邊界的一隻蜉蝣。丁子聰是香港人,不用像王佳梅那樣時刻擔心自己會因為口音不正而被這個城市排擠。但本地人的身份並沒有給他任何安全或優惠。他開一輛小包車靠運貨營生,被人叫成肥仔,招之來呼之去。他小時候遭遇過車禍,親眼看見母親的死亡,因此對週遭世界保持疏離和淡漠。丁子聰的脖子上掛著一塊玉,他經常把那塊玉咬在嘴裡。對於他來說,這岌岌可危的人世,信仰也一樣會稍縱即逝。
《踏血尋梅》的英譯片名叫Port of Call, 取自英格瑪·伯格曼的《愛慾之港》(Port of Call/Hamnstad)。《愛慾之港》同樣講了一個風塵少女和底層勞工的故事,灰暗且沉鬱。電影結尾,故事的主人公站在橋上互相擁抱,承諾不會相互放棄。遠處的港口,是希望和依靠,也是自由的隱喻。而在《踏血尋梅》中,王佳梅和丁子聰相互從對方身上找到了「港口」——他們迫不及待地見面,無話不談身體交織,兩具在一起,像是共赴一場背離世界的狂歡。
「我好想死。」王佳梅說。她把丁子聰的手引向自己的喉嚨,欣然一笑流出眼淚。只要丁稍一用力,她就可以飛往另一個世界去了。
史鐵生在《愛情問題》中說,愛情是孤獨的證明,性是愛的語言和儀式。儀式中,兩相孤立的生命個體,開始呼喚和應答、渴求和允諾,拆除防禦、拋棄裝飾,「一同赴死而又從死中回來」。而王佳梅,在這場儀式里選擇了一去不回。
天亮了,世界還是繼續
王佳梅死了,但是其他人的焦慮、孤獨以及與這座城市間的隔閡,卻並沒有結束。影片中臧Sir和女兒坐在巴士有一番對話,像一筆隱晦的點題。
「爸爸,香港一共有多少人?」
「七百萬。」
「那沾叔算不算啊?」
「沾叔死了,不算。」
「李小龍呢?」
「李小龍真的死了嗎?」
「那王佳梅呢?」
一部有大陸演員飾演「北妹」角色的香港電影,我們難免要猜測它的用意會不會指向近期敏感的「陸港關係」的話題。《踏血尋梅》並沒有張揚某種具體的矛盾和癥結,卻準確地觸到了一座城市的痛點。
城市人群的危機感和身份焦慮,是近年香港電影頻頻觸碰的議題。今年3月在內地上映的《哪一天我們會飛》,就用現實生活和閃回記憶比照的形式,展現一個中產家庭寡淡的夫妻生活和蠢蠢欲動的中年危機。至於「飛」的夢想,早已消耗殆盡。《踏血尋梅》瞄準的是香港的底層人群,但入鏡的中產階層,也無一倖免於難。臧Sir遭遇離異,生活混亂。他做事執迷、古板,性情孤僻,疏離於主流群體。邵美琪飾演的女上司,是港片裡標緻的菁英形象,但她入畫的大部份時間,都在鏡頭的遠處不停地接聽私人電話,為孩子的吃喝、上下學、器樂課和繪畫班之類的事情殫精竭慮。
一個人口高度飽和、階層固化的社會,看似在以縝密的規則自行運轉,但其中的個體,卻人人自危。看來看去,每一個人都是王佳梅,亟亟奔走,悵然若失。哪怕在最近熱播的以上海為背景的國劇《歡樂頌》里,人們也一樣活得拘謹。劇中的人物一面維持著跨階層的友誼,一面在各自的格子間裡各懷心事。這部劇引起了我們強烈的代入感和共情,激動地參與劇情和人設的討論與爭辯。原因是,戲裡戲外,大家都在相互觀察、艷羨或懷疑。我們小心翼翼地試探都市的江湖規矩和人際法則,然而誰都不確定,下一集,我們到底該怎麼活。
香港電影金像獎的頒獎禮上,劉青雲念到春夏的名字。燈光和攝影機聚焦在春夏愕然的臉上——她從一個「空乘」、「服務員」、「模特」、「網紅」變成了「影后」。春夏顫顫地走上舞台。舞台下,攝影師杜可風先生已經激動地離開了座位,揮著手臂,示意觀眾給春夏更多的喝彩。
「謝謝遠方的嘉梅小姐。」春夏說:「謝謝香港電影,讓我可以有飯吃,有夢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