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她的作品中再一次老去

************這篇影評可能有雷************

在讀完《情人》原著的十個月後，我終於看了電影版的《情人》。

梁家輝主演的中國男人並不符合我對原著里男人臆想的形象。


在與「我」第一次坐在黑色的小車裡，他牽手前的緊張不安以及試探都像是一種暴怒前的隱忍和克制；第一次做愛前的自我控制與反省，又帶著些做作。這些都讓我失望。

牽手那一幕，由手背的撫摸到了十指相扣，不禁讓我想到平時與同學的牽手方式。我們的十指相扣並不帶任何過多的情感，是很單純的牽手，在我看來是為了得到一種安全感以及陪伴，在她看來也不過是順從了我的意願罷了。


想到了在《沉默的羔羊》里，漢尼拔博士在交文件給史達琳的那一瞬間，觸摸了她的手指。比起十指相扣，瞬間的觸摸滑動更具有深刻的寓意和曖昧的感情，有許些欣賞，又有些愛意。對於那一幕，我至今唸唸不忘。


想到了很久以前的傍晚，從影院出來，在擁堵繁忙的路口，他牽著我過馬路，問我是否願意以後由他牽著。我只能訕訕地收回手。在以後的大多數時候，獨自過馬路我都是抓著包的肩帶或者拿這些什麼東西。

想到了做過的夢，夢中的人牽我到達了目的地，然後走了。醒後我已忘卻對方是男是女，更別說是什麼模樣。

想到了看過的一段話：「他勾了勾嘴角，同時伸出手，似在邀請，又像在說，我的手在這裡，你願意牽嗎？多麼誘人啊，只是相逢太遲。」後來也有人向我提出了假設性的問題，我借用了這個回答：條件很誘惑，我很是心動，只是太遲了。

是啊，很多事情都太遲了，剛剛好的適合時刻真是圓滿，如同十六的月亮讓人感受到滿足。

如果說，他們的遇見是在合適的時刻——中國男人除去鴉片和金錢，內心一片荒蕪，唯有愛才能把空洞填滿，哪怕那是形上學的東西；而「我」因為家庭以及自身的經歷，壓抑得想要逃脫，這時候中國男人能給她微弱的愛以及錢；二者都在逃避現實與自我——那麼他們的做愛是那麼順其自然。做愛的房間外人來人往，四壁隔去了喧囂，房間內只剩下兩具肉體以及空氣中道不明的氣息。


濕熱的空氣，昏暗房屋內沉重又急促的喘息聲，讓我聯想到帕慕克的《純真博物館》裡的房間。凱末爾與芙頌忘我地做愛，沉浸在肉體的歡愉中，卻遏制不住對未來的悲傷和失望。

兩部作品的共同之處在於主人公都十分有分寸，對於即將到來的事實絕口不提，對兩者間的關係又是輕描淡寫地帶過。而杜拉斯筆下的「我」真是過於聰明，她在最先的時候就設下一個局，讓中國男人主動進入，接著她以退為進，最後以離開的方式，讓中國男人這一生中對她的肉體以及愛都戀戀不忘。如果把一段感情比作一場賭博，「我」無疑是最大的贏家，贏了長達一生的思念和悽美的結局，甚至還有了書中開頭的臆想：我已經上了年紀，有一天，在一處公共場所的大廳裡，有個男人朝我走過來他做了一番自我介紹之後對我說：「我始終認識您。大家都說您年輕的時候很漂亮，而我只想告訴您，依我看來，您現在比年輕的時候更漂亮，您從前那種少女的面孔遠不及今天這副被毀壞的容顏更使我喜歡。」

同樣的，我讀完和看完情人後，都不自覺地跳入這個困局，我稱之為「杜拉斯式困局」。

不少人會認為中國男人這個角色十分淒涼。我可以憐憫他，但不會覺得悲慘。中國男人實在除去身體上的羸弱，精神上也是脆弱。在我看來，「我」只是在合適的節點上出現了，相當於是一棵救命稻草，成了他精神上愛的填充以及他對傳統禁忌的無聲反抗。

我不知道他是真愛了還是短暫的滿足，他知道有婚約在身，知道不能娶白人女子，知道不能娶破了身的女人，最後竟然向父親請求讓他們結婚，就一年，一年後再說。最後還是跟不愛的女人結婚了。

以前分析過他的愛情，覺得他是對「我」真愛了，把娶來的妻子只是當作了客體，並不是真正的愛。多年來平靜的婚姻生活下是對「我」波濤洶湧的思念以及難以割捨的愛戀。結局時的電話內容，更是讓我堅信了這一點。可經過十個月的經歷以及思考，我不得不再重審這個認知了。一邊與妻子平靜生活，一邊思念著多年前的情人，這看似不矛盾，也成全了他的一生。卻讓讀者和影迷覺得多麼卑鄙。

萬物都有一個平衡的狀態，這才使得社會不至於陷入混亂，而愛情的平衡不是這樣的，遠比秩序混亂和複雜。

我之前總以為兩個相愛的人不能在一起天長地久是多麼遺憾和可惜，坦白先勇對天長地久做了解釋：你一生中只有那麼一刻，你全心投入去愛過一個人，那一刻就是永恆。你一生中如果有那麼一段路，有一個人與你互相扶持，共禦風雨，那麼，那一段也就勝過終生了。

表面上看，他們也走過一段路，在心靈上互相取暖，保持了對生的慾望，並且用了一生去紀念這段回憶。實際上看，相忘於江湖則是最好的結果。

杜拉斯本人過於通透之外，作品也過於絕望。在她的定義里，老了也就是一瞬間的時間。在一個點，一件事情上，迅速老去，這與容顏無關。當看一件事時，你一眼能看到它的發展與結局，那是多麼悲傷與失望。

我在她的作品中再一次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