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內外

天保十二年，1841年，德川幕府老中水野忠邦開始推行天保改革。

影片開頭。江戶女子義大夫，因當街賣藝，違反節儉令，被處重刑。馬琴先生的書稿被水野忠邦逐字逐句查看，稍有不對便要修改，生怕文中暗諷朝局。

信次郎看不過，逞口舌之快，道出，世人皆是賣藝之人，但世人畏懼官吏，甚至直接點出官吏的行為是反人性的。說完就跑。

單單兩個場景，我們大致了解了當時的大背景，也明白民眾的心聲。

可再細看，覺不覺得哪裡不對勁。禁奢侈風，不讓人賣藝可以理解。可刑罰會不會太重了。天保改革是水野忠邦提出來的。他當時的官職是首席老中，相當於宰相了。這麼大一個官，一個字一個字摳著讀曲亭馬琴的讀本小說，這算不算浪費國家人才啊。後邊還有一句，＂怕文中暗諷朝局＂。這回我們明白了，其實這手段放今天說白了，就是控制媒體，操縱輿論導向。改革勢必影響一些人的利益，萬一有人趁亂生事，局勢不穩對上面的人無益。一品大員親力親為，可見朝廷對改革的重視。

歷史上的改革，有主動尋求進一步富強的，但多是時勢所迫不得不為的。那麼天保屬於哪一種呢？朝廷為何如此重視這次改革呢？我們跳出故事去查歷史。

天保改革前，幕府實際掌權者是十一代將軍德川家齊，此人好享樂，大事都交給大臣去辦。水野忠邦的前任是水野忠成，此人文政元年(1818年)升任首席老中。同年，幕府開始改鑄貨幣，通過減少貨幣成色幕府獲得了巨大收益。水野忠成政績如此良好，幕府當然滿意，水野忠成權勢更加擴大。但改鑄貨幣，卻使得貨幣貶值，物價上漲。這位水野大人又是個貪財好利之人，在權錢交易方面起了模範帶頭作用，當時貪污受賄之風甚至由官場吹到大奧。在此之前，水野忠成前任實行的寬政改革搞什麼帶頭節儉，弄得家齊將軍憋大發了，這下子新任老中帶頭致富，將軍大人自然不會去管。

而另一邊的百姓卻處於水深火熱之中，江戶時期自然災害頻繁。1830年7月京都發生大地震，至次年餘震才結束。國家因此才改元為天保，取自《孟子》＂樂天者，保天下，畏天者，保其國＂。但可惜的是天保年間的災害反而比以往跟甚，全國性的天保大饑饉(天保4年-天保10年，1833-1839)是江戶四大饑饉中時間最長的。與之前的饑饉相比，此時農作物商業化，農村貧富差異巨大，貧困農民餓死了很多。糧食不夠吃，物價暴漲，農業荒廢，貧民妻離子散。儘管德川幕府採取了一些措施救濟災民，但問題沒有解決，反而社會矛盾凸顯，局勢更加動盪。片中劇情，是天保十二年，1841年，阿妗逃跑前，路遇凍死者。夥計說有饑荒，說江戶雖然能吃上口飯，但官吏卡的嚴。也就是說，雖然當時江戶災情不重或者壓根就沒災情，但是官府影響下，平民的收入受到了影響，物價不會隨著收入一起減少，普通人吃飽飯仍舊不易。一邊是權貴富人大吃大喝，唱曲看戲，出入花柳，一面是貧民捉襟見肘，食不果腹。朝廷即便禁奢富人還是富，窮人會更窮。那個時期，社會矛盾是很尖銳的，暴亂時有發生。

眾多暴亂中，我想提一下大鹽平八郎暴動這件事。大鹽平八郎在大阪町奉行所做事，為人正直，曾實名舉報同僚貪污。平八郎這個人同時還是個陰陽學家，曾經辭官隱居，開私塾教學。後來天保鬧饑荒，平八郎才回到官場，被大阪西町奉行矢部定謙聘請作顧問。可見平八郎這個人是有一定才能的。天保7年，1836年，西町奉行陞遷，東町奉行跡部兩弼是水野忠邦的弟弟。這個弟弟有背景，為人難免有點傲慢。當年饑荒又起，跡部兩弼不但不賑災，反而強制回收大米來討好新上任的家慶將軍。有富商九代鴻池善若衛門站出來要拿自己跟自己的門人作抵押，貸款一萬兩來震災，跡部不答應。眼見朝廷如此，平八郎沒辦法，把自己的所有藏書都賣了，換了銀子來救濟災民。可謂是杯水車薪。可這行為等幹什麼呢，你這是直接表示那麼些個官員都不幹事，沒你有本事啊，你這不是想拉攏人心想造反麼。奉行所稱其是沽名釣譽。平八郎這下真火了，這回還就真反了，發檄文搞策劃，要從官員手裡搶糧食來賑災。這次暴動很快就被鎮壓了，但他的思想被其他人流傳下去了，後續有人以大鹽平八郎一黨的名義起義，對幕府造成了極大衝擊。同年8月，德川家齊退位，傳位於德川家慶，但家齊仍掌實權。那年家慶已經45歲了。

看看，世道亂了這麼些年，連幕府統治都受影響了，怎麼1841年才有人想起改革來，難道各級官員都忙著救災治暴，無暇分身？原來啊，水野忠邦雖然天保5年1834年就當上了本丸老中，內閣大臣，也很想辦點兒大事，但將軍家齊當時寵信西丸派那邊。天保9年，1838，將軍都換了，但是掌握實權的還是德川家齊，水野問了問改革的事，在天保三佞人的反對下，這事打了水漂。此時已是天保大饑饉開始第5年。水野忠邦是雖有理想會辦事，偏偏碰上了個極品上司，才華無法施展啊。直到天保12年，1841年，德川家齊去世，權力真正歸德川家慶所有，水野忠邦才得賞識，大刀破斧進行改革。

我們來看與本部電影最密切的兩條改革內容：1、鞏固幕藩領主制經濟基礎，限制農村人口流入城市，強迫外流的農民返鄉，嚴格限定農民外出做工期間，嚴禁農民從事副業生產。2、抑制物價上漲，實行公定價格，禁止奢侈，矯正風俗，嚴格限制城鄉人民生活，並且解散株仲間（同業公會），以廢除其對商品的壟斷權，實行自由交易，增加江戶商品進貨量。總體改革意在促進農業增收，控制物價，加強中央集權，強兵富國以對抗西方列強。但此舉，可以說是把各階級都得罪了個遍。農民不能幹收入更高的活計。商人所獲利潤受到政府干預。改革中還有一點是，江戶大阪城外一定範圍內的大名、旗本領地直接被幕府收用。水野大人可以說是一片丹心向將軍啊，基本能增的增，能刮的刮，最後好處都留給將軍了。但是要整治前任老中跟前任將軍遺留下的奢侈腐敗風，上頭得起表率作用呀，將軍大人這下憤慨了。因為據說生薑都列成奢侈品了，這還讓不讓人好好吃烤魚了！這把人得罪光也是一種本事。可以說當時人民群眾的矛頭都對準了水野一派啊，水野大人壓力大啊。所以電影中稱水野大人親自審核八犬傳我們是完全能夠理解的。

上面人的決定跟下面人的生活息息相關，於是電影中我們看到：改革初期女子義大夫被施以重罰。本已截稿的八犬傳被責令修改。書鋪的書只剩滑稽本。臨走前想看八犬傳結局的阿妗無可奈何。改革後期，朝廷燒書，官員直接判料亭店長死刑。這簡直是，你掙飯吃判你死，你沒飯吃餓死你，橫豎都是死。

我們再看看片中朝廷改革的具體效果。鳥居耀藏是水野忠邦一手提拔的心腹。他升職南町奉行，特冠甲斐太守之位之時，二人的對話很有意思。水野說：「江戶繁華繫於你身，打擊奢侈之風你可會手下留情？你打算怎麼做。」水野老爺子的話我們翻譯直白點就是，＂你小子現在在江戶掌權了，我改革那事你嚴不嚴辦吶＂。鳥居也很懂啊，他表示江戶經濟蕭條，就算讓商人工匠露宿街頭也不會猶豫片刻，定要推進改革。水野對此表示很滿意。看看，鳥居這是打擊奢侈了？還是促進經濟了？都沒有，他做的是推行改革。推行改革對誰最有利，制定改革內容的人有利，被鞏固的中央集權有利。幕府不過是假借憂國憂民的旗號圖自己的利。所以，交貢錢的吉原可以為所欲為，與幕府天皇頗有淵源的東慶寺可以被懷疑藏污納垢。自天皇皇女當上東慶寺住持，之後東慶寺世代住持皆由名門女子出任。然而，權政更替，人走茶涼，家康公的餘威都鎮不住後世的狼子野心了。

於是在鳥居的高壓統治下，當地權貴百姓都過得膽顫心驚。唯一的好消息就是八犬傳完成了。人們排起長隊購買。這個事又很有意思。官府打著促進經濟發展的大旗搞戒奢活動，但這些所謂的奢侈品反倒能促進經濟。原來啊，水野的改革促進的是農業發展，壓制的是商品經濟發展。什麼鼓勵自由貿易，那都是幌子，真實情況是，水野免了貴族欠中產階級的債，收回了他前任發給商人行會的許多執照。料亭未經允許經營，少的就是執照。我們再換個角度來看這種經濟現象。經濟學上有個詞叫＂口紅效應＂，是指經濟越蕭條的時候，口紅這種廉潔品反而賣的越好。美國大蕭條時期，人們飯都吃不飽，反而流動圖書館火爆，超過一半的人每星期看一次電影。價錢便宜是一個因素，開工少，人比較閒是一個因素，更重要的是，生活越是困苦，人們越需要精神食糧來緩解壓力焦慮。

天保改革始於1841年。往前倒1年，1840，鴉片戰爭。此時西風漸至，日本北部又有沙俄長期虎視眈眈。水野擔心國家重蹈大清覆轍，有心要解絕國家內部矛盾，抵制西方衝擊，以對抗外敵，於是採取了強硬手段。但他要走的是封建的老路，抵制的是資本主義發展。不但沒有減少矛盾，反而激化矛盾。改革末期，當他發佈上知令，計劃沒收江戶、大阪附近大名的領地時，遭到了極大反對。

作者寫這個時期的故事從東慶寺入手是很有意思的。男人相對於女人可以為所欲為，武士、官吏對平民可以為所欲為。女子要離婚，得逃到東慶寺這種有後台的。離婚得交錢，交完錢還是要分等。總之啊，大家都歸政府管，政府說不行你就不行，行也不行。

但我們高興的看到，縱道阻且長，片中的很多人都在奮力與自己與這世道一搏。信次郎的嘴炮攻擊。阿茹成長後的堅定。阿妗對桎梏的控訴。堀切屋老闆的奮力一博。源兵衛不畏權貴保護阿干。法秀尼多次力排重議，私藏禁書。曲亭馬琴先生28年完成八犬傳，失明後還在續寫故事。

所謂失道寡助。天保14年，水野忠邦的上知令，遭到了大名、旗本的強烈反對，水野一派的鳥居耀藏等人甚至倒戈背叛水野忠邦。1843年9月14，水野被迫下台，之後土井利位上位。鳥居的官職暫時是保住了。弘化元年，1844，土井利位辦事不力，水野忠邦再次上台，他有意報復當初背叛自己的人。土井利位親自辭職。鳥居身為前上司的叛徒在職場是被孤立的。同年9月，鳥居被人找了個理由下台軟禁20多年。這樣的生活下，鳥居閒來無事，在府內栽培藥草治病救人，聊以慰借。而水野忠邦在弘化2年，1845年被人舉發貪污，再次下台，隱居起來。

電影中的故事只有2年。2年，政局交替，盛衰榮辱。2年，一群受過傷害的底層女子在東慶寺蛻變。2年，浪子可回頭，瘋子益猖狂。2年前，源兵衛擔心人心易變，2年間3人一直未曾改變。2年前，小悠一心復仇，2年後她放下執念。

水野、鳥居曾權傾一時。他們的迅速下台，與他們侵犯了大名、領主利益有關，與官場內部鬥爭有關。而百姓如浮萍，力量看似有限。但，如果說富國強兵是拯救一個國家的利劍，那麼文化精神就是把軟刀吧。百姓無權無勢，但心中那份對美好生活的嚮往，會形成無形的巨大的力量匯聚在一起，並延續下去。

這裡的歷史我掰扯到家慶剛掌權，但繼續往下看，我們會發現熟悉的歷史人物越來越多，社會真正的大變革已經不遠了。史書上大鹽平八郎的力量也許不大，史書外千千萬百姓的力量也許不大，但是有的精神有的思想，是殺不死並能延續下去的。

長夜橫流，南柯一夢，不忍別離，晨鐘喚醒，浮塵亂世，獨立凋零，韶華日影。堀切屋老闆初吟這段，是與生意夥伴喝酒作樂時。再次，只念到晨鐘喚醒，是有感於阿妗一片真情時。鳥居由高位到幽閉，榮辱沉浮轉瞬即逝。他後來行醫救人。據說，當地人十分尊敬他。盧生巧遇呂洞賓，黃粱一夢，歷經榮辱、窮富、得失、生死。人一生不過如此。也許，歷盡世人所歷，才能更快大徹大悟吧。



附1：片中未提的東慶寺20代住持

天秀尼，本名不詳，有一說是千代姬。她是東慶寺的20代住持，豐臣秀賴的女兒，德川千姬的養女。這意味著什麼呢，也就是說，她父親是豐臣秀吉僅剩的兒子，她養母是德川家康的孫女，她祖母是淺井茶茶。而德川千姬的母親淺井江跟跟茶茶是親姐妹，二人均是織田信長的外甥女。

德川家康攻打大阪城時，秀賴與母親茶茶自殺。秀賴側室所生有一男一女，大阪陷落前，兩個孩子被帶出城逃離。之後，8歲的國松被斬草除根。德川千姬、淺井江、淺井初一起求情，7歲的千代姬才保住一命，出家為尼。

她因生為女孩保住一命，卻也因生為豐臣家的女兒小小年紀就被安排出家。

正是她向家康請求容許＂緣切法寺＂繼續存在，強化了寺法使用的特權。

寬永16年，天秀尼處理了一件大事。此事正是源兵衛跟新次郎先祖的故事。天秀尼不懼加藤明成，收留堀主水的女眷。

當時天秀尼的乳母擔憂加藤明成生事，勸告天秀尼，更指出，先前堀主水深受太閤恩惠，大阪淪陷時卻臨陣倒戈，投靠德川助攻秀賴。

天秀尼回，＂夫戰，亡家破國，殘殄蒼生。德川誅我，吾仇乎？今仰其寬宥以活，吾恩乎？噫！物我兩忘，萬物一矣！佛有好生，人本善性，普救庶黎，亦佛祖，聖賢之道也，又安論恩仇？吾且修書一封，秉陳此事，明晨遣急使送出。」天秀尼向德川千姬和幕府將軍強烈譴責了加藤明成在東慶寺的種種狂悖舉動，並向幕府請示，請在東慶寺和加藤明成間作出取捨！

當時幕府將軍是千姬的弟弟家光，他當時敬重名位御所的東慶寺和姐姐，但他當下並沒有下論斷。兩年以後，他終於找藉口懲罰明城，將其由會津藩40萬石的大諸侯減封為石見國吉永郡1萬石的小領主，只是免去死刑，勉強維持家名而已。這與幕府為清除異己，鞏固政權，制定的「尋釁削藩」的國策有關，但也有天秀尼堅持保護崛主水的妻女，維護山門的完整，起到了重要作用。（後幾段直接粘的百度百科)

附2：風鈴的含義
前幾天看一關於愛情的電影，裡面有幾秒玻璃風鈴的鏡頭。我就想起堀切屋老闆最後離開的那個鏡頭了。搜了一下風鈴的含義，複製粘貼一下：風鈴作為禮品，如果是好朋友送的,在有風的時候,風鈴的清脆聲代表著好朋友的一聲聲問候;如果是情侶送的,那就代表戀情和想念。風鈴有"思念""喜歡"的意思,不過有人說還代表著情侶分手. 事實上，不管是誰送的，當風吹過，鈴聲都會讓你想起那個人。如果送給別人，甚至別人會永遠記住你。

(正文中的史料，除天保改革內容跟天皇皇女後東慶寺住持皆是名門女子出身外，其餘史料均引自日本維基百科。我不懂日語，只是利用在線翻譯比對中日文資料後才寫的。比如，水野忠邦兩次下台涉及數人，我在線翻譯所有涉及人的經歷後加以比對才寫出整件事來龍去脈。由於部份人物經歷我無法找到詳細的中文資料無法全部確認，我無法確定我寫出來的經過是否都理解對了。大家可以當戲言來看，如果發現哪裡不對請聯繫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