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箭穿心》影評：不怕萬箭穿心，只怕心已成繭

     認認真真看了三遍。那個一直不知道該如何回答的問題終於找到了答案——你喜歡什麼類型的電影？以前我總淡淡的說喜歡賈樟柯那種，現在看來賈樟柯還有種要烘托大背景講大道理的意味，而這個片子，導演卻是始終保持著冷眼旁觀，沒什麼非怎樣不可的野心，只是安安靜靜、熨熨貼貼的講了一個平凡家庭的平凡故事，卻做到了一個好電影的底線與頂峰。
電影原版是武漢話，不知出幹什麼考慮，又配了一版國語。開始看時不知道，看的國語，看了幾分鐘就再也看不下去，心裡彆扭的很，感覺是一個很接地氣的故事主角卻操著一口港台腔，一搜片源果然有原版的武漢話，這才看到了原始的蠻氣血腥氣在滿屏的「老子」「格婊子養的」里汩汩噴湧而出，胳膊腿兒這才算是擺對了位置。
    女主人公李寶莉是個典型的武漢女人，嘴皮子鋒利，脾氣火爆。實際上用地域劃分也許並不客觀，她性格中的弱點導致的人生困境在中國陰盛陽衰的大背景下，有著極其典型的代表性。工作中，她潑辣能幹，在家庭中，她也佔據著絕對的強勢地位。影片的開頭，燥熱的蓆子上，她用赤裸的腿撩撥丈夫，嘴裡念叨著，我曉得你沒睡著，我也睡不著。一個女人的強勢、慾望呼之欲出。再到後來她與搬家公司為了價錢錙銖必較，一屁股坐到搬家公司卡車的副駕駛上，吹著小風巧笑著沖丈夫兒子喊，你們可別掉隊啊。再到丈夫給搬家小哥遞煙買水時，跳出來大嚷，煙不要錢？水不要錢？你以為你開招待所呢！除了姣好的面容，她幾乎全無一點女人氣，彷彿一個低配版的王熙鳳，不通情理，不留餘地，只剩算計與歇斯底里。
      我一直相信，很多所謂的女漢子不過是因為沒有遇到一個能鎮得住自己的男人，李寶莉也許只是因為不愛丈夫，她的心一直停留在結婚時對丈夫的認知上：鄉下人。一個自始就讓她看不起的鄉下人，即便有文化有比她更高的職務賺比她更多的錢，分了一個大房子，這一切仍然改變不了他在她心裡的地位，他配不上她。正是因為不愛，因此她從未有一刻去體察過他的情緒，她對他所有的冷淡反應遲鈍。但僅僅是不愛嗎？如果只是因為沒有感情，那她對於兒子小寶同樣的不管不顧又是因為什麼？除了智商情商雙低我也實在找不到其他更好的答案了。
正是因為愚蠢，她為了拴住要離婚的丈夫，向公安局舉報丈夫嫖娼。在那個對個人作風問題極其看重的年代，她應該知道這意味著什麼。在拿起電話的那一刻，她不是沒有猶豫過，但最終她的愚蠢與絕望戰勝了她的理智，她確實讓不堪的丈夫回到了家庭，並對她心存愧疚，但也最終導致了丈夫由主任變為車間工人並最終因作風問題的污點而被首批裁員。她的這種心理讓我毛骨悚然，為了拴住丈夫不惜毀掉他的前程，這樣的李寶莉和新聞上經常爆料的將出軌妻子殺死並與屍體同床共枕的變態男人有什麼區別，他們在意的並不是伴侶的幸福，他們並不想從根本上解決問題，他們只想維持表面的完整與光鮮，為了這個他們願意犧牲一切。所謂的存在於同性戀之間的形婚，以及中國大量的有名無實的婚姻，不都是這種狀態的縮小版嗎？
李寶莉是可悲甚至可怕的。但她是壞人嗎？她樂於助人，在最艱難的時候仍然從牙縫裡摳出一千塊錢來幫助身邊挑扁擔的大姐；她甚至能跟道上的小混混們打成一片，並用這種關係保護身邊的朋友；她不信邪，在經歷了生活的種種不幸後面對閨蜜對家裡房子風水不好是萬箭穿心的指責，她昂著頭咬著牙說：這個家要靠我罩著，我不得叫我的家散了的，你越是說這是萬箭穿心，我越要說這是萬丈光芒！
     她如同千千萬萬的中國婦女一樣，吃的了苦，霸得了蠻，生活節儉，精於算計，沒有什麼個人愛好，也不會說什麼花言巧語哄丈夫開心，她有自己的一套生活邏輯，聽不進別人的意見。她為了自己的這套邏輯甚至可以搭上自己的性命。但是可悲之處在於，方向錯了，做的越多，越是南轅北轍，而這世上的壞事，多半有個美好的初衷。善良如果沒有頭腦作為依靠，往往會導致更大的惡。所以她永遠都搞不明白，為什麼她豁出全部去維護的人，到頭來對她卻只有恨，甚至被她逼上絕路。為什麼在她的故事裡，每個人都成為了受害者。
     電影是和朋友一起看的，朋友對兒子小寶在考上大學之後，將李寶莉趕出家門的行為表示無法理解，認為他是卸磨殺驢，太沒有良心。但我對這個臉上幾乎從未出現過笑容的孩子卻能有著深深的同情。他從小生活在母親的戾氣當中，早早地就進化出察言觀色的能力，可以從父母的一個眼神一次呼吸中辨認出目前的局勢，敏銳地嗅到導火索被點燃時的氣息。在他的心裡，母親是法西斯一般的存在，一個逼走奶奶逼死父親的徹頭徹尾的暴君，長大後，他也愈發感到母親的愚蠢，除了作業做完了沒有之外他們之間再無其他情感的交流。母親對他而言就是一個愛與快樂的絕緣體，有了母親，他就無法得到快樂。這樣長大的他根本不會想到這個美麗的女人未曾改嫁的忠貞，也想不到她為了供他上學用青春的身體扛起數十斤扁擔與那些男人們搶生意的不易，他看不到她一日日暗啞的皮膚，一道道皺紋，灰白的頭髮，原本的潑辣幹練慢慢變成底層人的卑怯，懦弱的死去的父親成為完美的神一樣的存在，他心靈的慰藉，勇敢的活下去的母親被他看成是苟且偷生，父親的外遇在他看來是真愛的化身，母親與建建之間的情感卻被他看作是無恥。
     沒有經歷過生存艱難的人，總是低估了活下去的難度，看不到活是比死更難的事情。
     當然，李寶莉的活著並不值得被格外的歌頌，我一直覺得，知其不可為而為之才是一種真正的英雄主義，而李並不是這樣，她的存活，更多是出於一種無知者無畏，與丈夫懦弱的自殺一樣，都是理性之外的存在。所有靠本能做出的決定，在我看來都沒有什麼更高的意義。人總是這樣，如果想十年以後的事，就得死，但若是想著下一頓飯吃什麼，就能活下去。所以她的活她的堅強她的無知，這一切都是相輔相成、互為因果的，我們只能去看見這一切得存在，卻沒有評判的理由。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生存之道。只是她的無知是那麼殘忍，在丈夫的葬禮上，她甚至好像並沒有覺得是發生了什麼天大的事情，一滴眼淚未掉，在婆婆痛哭之時她還沒有忘了指責婆婆不該來和他們同住這種雞毛蒜皮的小事。她看上去是如此無情，好像生活中的一切只有一地雞毛的小事，只有眼前的利益，只有菜市場的雞蛋漲了一毛降了一毛能讓她的情緒發生波動，而至於她努力做事的目的，辛苦勞作的意義，她從未想過。好像所有的一切在她眼裡，都不過是手段也只是手段而已。
     她是如此的麻木，小寶對她入骨的恨了接近二十年，她卻只是模模糊糊的感覺到一點：小寶好像很久沒有喊她媽媽了。這樣的麻木與遲鈍也讓她得到了理所應當的結果，當她在小寶高考的幾天不出工想在家為兒子做點好吃的時，卻發現這個家早已沒了她的位置，她被婆婆訓斥，說只要她在小寶就不得安生。
    她迷茫的走上街頭，迷茫的去了建建的家，這個在我看來比她的丈夫更為匹配她的男人，在他那裡，她像個賢惠的女人一樣為他擦拭身子，在那個破舊的木棚房裡吃著最簡單的飯菜，卻笑的溫柔又踏實。這個蹲過大牢沒什麼正經工作年過半百卻還吊兒郎當的男人，卻讓她成為真正的女人。
江邊上，一群快樂的年輕人喊著，婆婆，來幫我們照張相吧。她笨拙的拿起相機，笨拙的按下快門，看著孩子們興奮的在相機里尋找自己的笑臉，孩子們的快樂像一道光刺入她胸口，她忽然有一點感到，原來人活著是應該這樣快樂的。
     影片的最後，她將自己的家當打包挑在雙肩，建建開車接她，這不是她預先設計好的，但他來了，她便也可以跟他走。歸根到底，她不過是一個傻女人，只是傻過了勁兒變成了愚蠢，這種愚蠢害了所有的人。建建的車在小寶的旁觀中開走，中間還不合時宜的熄了火，寶莉下車生氣的踢了車子幾腳，然後在後面推動車子，車再度發動，終於開走。導演沒有讓她絕塵而去，而是設計了這樣一個讓人好笑又心酸的細節，也許是想告訴觀眾，李寶莉的未來要面對的仍然是一地雞毛的生活，但是無論怎樣，即便是熄了火的破車，也還會在一串笑罵之後，繼續開動，繼續開往未知的遠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