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訊息
電影評論更多影評

2016-05-21 15:23:41

第二次分娩


第二次分娩——關於《托尼·埃德曼》

我們有多少個角色?我們有多少張面孔?我們有多少種生活?我們是否每天遊走其中,將它們頻繁切換,並為這種駕輕就熟而沾沾自喜?

孩子總是赤裸著出現在父母面前,而後逐漸將自己層層包裹,直到令他們難以觸及;而將這些殼層層褪去又是另一個艱難的過程。我們上一次赤身裸體地站在他們面前是什麼時候?上一次對他們坦誠相待是什麼時候?上一次將自己的生活毫不遮掩地展示給他們又是什麼時候?

《托尼》就這樣講述了一個女兒將這些殼層層褪去的過程。作為一個職場女性,在整部電影裡,她逐漸打開自己,如同打開一個複雜而精巧的包裹。這個還原為赤子的過程,在影片後半部份裸體生日派對一段獲得了精神和形式上的雙重實現。作為全片的高潮段落,這個段落的存在無論是在故事發展中,還是人物心理軌跡中都呈現出令人咋舌的精準——並且難得的是——它擁有聞所未聞的趣味,刺激和戲劇張力。

如果說女兒是層層褪殼的漸進過程,而父親則從一開始攜帶搖擺不定的分裂性。作為自己,他只能孤獨無聊到開快遞員的玩笑,被前妻排擠出女兒的生日宴會,像自己的老狗威利一樣睡在草坪上,充滿不安和傷感;而他戴上滑稽的假牙,化身為自己虛擬出來的可笑人物:托尼·埃德曼——他就可以滿嘴火車,成為能言善辯的泡妞高手,德國大使,商業顧問,一個搖滾明星式的人物。

高尚的喜劇電影總是會攢動人們用不恰當的方式去做最恰當的事,用最不情願的方式去配合自己心底最需要的渴望,從這點來講,《托尼》對故事的處理方式無疑是聰明的。

然而對於喜劇元素的鋪陳,《托尼》又是節制的,不但鏡頭在語言元素和表情動作上顯得謹慎而羞澀,更是在情節編排上加以控制。女兒和男友賓館幽會一段並沒有出現父親的任何訊息,但這種離場反而是一種更為強大的在場,因為顯然女兒已然心猿意馬。

更何況,「死亡」這個意像在電影中無處不在,它是一個比父親更深遠而強大的在場——昭示著一個無法逃避的宿命,一個無法改變的結局。學校孩子化妝成骷髏高唱「今天來,明天走,沒什麼好抱怨的」,老人院殺人的玩笑,海龜葬禮,就連影片結尾都在預示著必然到來的離去……就像死亡緊隨生活本身,它追隨著影片的一舉一動,一顰一笑,這是《托尼》沉重而危險的一面,也是一部喜劇的底線。擁有底線或者前提,並在之上建設起的一種立體的溫厚,這種堅實無疑是具有強大感染力的。

《托尼》是溫吞的,它並沒有給出答案,而是一種可能性。有沒有可能讓父母再次全然走進成年兒女的生活,並且成為其中一部份?有沒有可能採用無需激烈的方式,讓雙方拋棄欺騙和蒙蔽,再次坦誠?

在這種建立在開放和諒解,而不是互相封閉和彼此欺騙基礎之上,頻繁用道德脅迫和價值觀捆綁的兩代關係面前,一些諸如「常回家看看」「給父母下跪洗腳」等形式化的奇怪方式顯得多少有些無力和可悲。

在本屆坎城,原本在眾星拱繞的主競賽名單上沒有任何存在感的《托尼》成為最大的驚喜。人們喜愛這部影片,不像是追捧珍貴的名畫,或是精緻的珠寶;倒像是擁抱一個熟悉的朋友,一棵家鄉院子裡的高大樹木——在162分鐘裡,人們時而置身事外,對著主人公的尷尬遭遇竊笑不已,時而又被帶入到螢幕中,隨著他們懊惱和焦躁,你已經分不清自己在觀看還是在參與這個故事——因為《托尼·埃德曼》在影像上是趨於真實的,這種精緻的去特徵化,和主競賽單元眾多大牌導演刻意營造的駕馭感和風格化背道而馳。

儘管大都是手持攝影機拍攝,攝影師Patrick Ort還是在試圖避免紀錄片式的跟拍痕跡,而是同半即興表演的演員進行充分演排和配合,使得影像寫實的同時不失穩健,在鏡頭運動和畫面調度上帶著德國式的純粹和高效;他通片白描,並固執地使用標準鏡頭,企圖最接近第三觀察者的正常視角。

影片的畫面全部以近景和中景為主,一種距離感貫穿影片始終,這種距離感像是父親和女兒的距離本身;他會和你保持在五步左右的距離,不是十步,也不是一步;他在你流淚時不會把臉伸到你面前,而是在你背後默默地看著你;你發怒,他躲躲閃閃——在你躲躲閃閃的時候,他緊隨不捨,卻也不會過多堅持。

影片沒有任何配樂,在聲響處理上,被刻意加強的環境音強調著現實世界的嘈雜,「空氣聲」更是隨處填補人的聽覺。人物的動作音效等一些生活中容易被忽略的聲音也是被提高後帶到觀眾耳旁。
這一切努力使得兩個人物,以及他們之間的關係顯得格外可信。招搖撞騙的德國大使是可信的,穿著Kukeri滿街晃蕩的老人是可信的,裸體生日派對是可信的,反倒是看上去似乎正常的事情,那些商業會務,情人幽會,夜店嗑藥……顯出了足夠的荒謬和動搖。

無疑,電影在走向真實化,這種大趨勢已經在近年來的各大影節數次得到印證。《托尼》這樣一部回溯影像本源的影片在坎城主競賽單元攔腰出現,讓朴贊郁《小姐》這種「視覺大製作」多多少少看上去有些尷尬,就好像穿著晚禮服的商人去參加一場不修邊幅的天才聚會。面對嘈雜的時代,當演說家一個個試圖把辭藻變得更加具有攻擊性,更加冠冕堂皇,一個樸實無華裸身相搏的人又顯得何其勇敢。

人從子宮裡被分娩出來,大概需要幾十分鐘,而從父母那裡真正分娩出來,往往需要幾十年;血脈連結,成長烙印,外界和家庭的衝突此生彼長,背叛,疏遠,撿拾——兩次從黑暗中破身而出,作為一個獨立的生命體,回望自己的源頭,用赤裸的身姿同他們平等對話——也許無論是哪一次,都將是困難而光榮的經歷。


2016.5.14 Cannes



/
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