負面生活服務工作者

從小到大，生老病死，我們的生活中有很多負面生活服務工作者。文學作品中，武鬆和杜十娘應該會排進負面生活服務最有名氣前十人，如果有這麼個榜單的話，這些人對暴力、慾望和恐懼的使用技巧駕輕就熟，並籍此改善自己的生活。如果近期榜單有更新的話，美國電影《死侍》韋德•威爾遜也有實力打榜。天底下的人，生活形貌雖各不一，但對個人而言，有且只有一種生活，正負交雜的生活。如果你看到有人的生活全是正面，光環加身，仙風道骨，永遠微笑著站在陽光里，那他的負面生活一定可以編出一部好劇。

武松比較悲情，他一生中負面生活服務工作的壯舉，是在正面生活服務工作的身份下完成的，那時士兵叫他武都頭，他剛剛出色的完成了一次縣令給他的任務，回到所有人都知道有個打虎好漢叫武松的青河縣，那時的武松，光環加持，風頭無兩，在正面生活里，他是一個大英雄。可等他的是連屍體都被人差點燒乾淨的哥哥的死訊，要不是有武松這麼個打虎英雄的弟弟，似乎一個賣炊餅的黑矮子突然從青河縣正面的市井生活中突然消失掉也沒什麼好大驚小怪的。

武松提供的服務是暴力，他因暴力到柴進莊上躲避，也因暴力打死吊睛老虎，被清河縣令提拔。武松不是造次的人，更不會自恃掌握了暴力就肆意施暴，武松首先是個講情理的人，面對武大的死，他表現出了極度的克制和冷靜，他對潘金蓮的直覺沒有一絲空穴來風和遷怒指責，仍然恭敬如前。武松其次是個懂法的人，當他搜集了所有的疑點證據時並沒有私設公堂，快意恩仇，他找到縣令給他主持公道。這時的武松，還是一個正面生活服務工作者，暴力為公堂所有，是武松給了縣令一個機會，給了衙門一個機會，讓他們履責行權。可結果很不幸，縣令對草菅人命表達出了一堆合乎正面生活規範並且毫無破綻無法辯駁的理由，武松讀書少，聽不懂，可他明白，他哥死因不明是被當地社會規範所允許的，如果武松不存在，所有人都會覺得在權勢面前，武大的存在也是可以沒必要的，衙門不予受理是秉持所有當地人應該始終要生活在正面生活中的理念的，是符合當地民眾崇拜權勢的正面需要的。

武松自從了結潘金蓮和西門慶之後，他把暴力賃給正面生活的日子就結束了。從此以後，他醉打蔣門神，血濺鴛鴦樓，上二龍山，入梁山，就此開始了負面生活服務工作者的身份，強盜。他在宋朝的社會規範以外，一次次用暴力爭取著自己眼裡的公道。為兄報仇，是武松一生中最悲情的時刻，這時，他在正面生活服務工作者的光環下，為自己進行了一次負面生活服務，執私法。這是一種怎樣的絕望和痛苦，喪親，喪主，喪恩，喪怨，他在這件事中，每一步，每一個選擇，都合乎有理有據，有情有義，都是符合正面生活的。武松一定難過極了，武松一定在逃亡中的某次酒醉中大喊，我到底做錯什麼了？

三言中有杜十娘怒沉百寶箱的故事，與武松不同，杜十娘出場已經是一個典型的負面生活工作者了，妓女。她竭力追求一種才子佳人式真正的正面生活，她的美貌為她換取了許多財富，給自己贖身輕而易舉。但她還是選擇了留在負面生活里，如果沒有那位才子出現，生活在負面生活中也沒什麼不好，在這些薄情寡義的老男人之間交杯換盞，調琴吟曲，太容易了。與其在流俗的所謂正面生活中被人指指點點，不如安靜的做個懂人情講仁義有文化的一流妓女。你們侮辱我，我也鄙視你們，咱們井水不犯河水，說到底，我還比你們這些指指點點的人有錢不是？如果留在負面生活里，杜十娘是人生贏家。

可偏偏造物弄人，有李甲這麼個相貌堂堂誇誇其談的公子哥被杜十娘賦予了真正正面生活所需的一切條件，幸福太近了，條件全部成熟了，她覺得時間到了。她重金給自己贖身，與自己心愛的人一起朝著真正的正面生活駛去，尊嚴、人格、愛，一切都將在漫長的苦苦等待後得到補償，時不我待，良辰美景小橋流水，她要的公平，要的仁義，要的愛，要的這些夢幻卻又平凡的普通生活曾經遠在天邊，如今觸手可及。可轉折來得太快，她連個邊都還沒摸到，就被李甲轉手賣給了孫富。她終於知道，在這些所謂的正面生活的人裡，她永遠只是一個妓女。杜十娘投江前，怒斥李、孫二人的話，字字痛入心扉，絕望至極，她在崩潰的邊緣，也不忘跟這些正面生活中的無恥之徒講仁義，講道理。

杜十娘怒罵孫富：「我與李郎備嘗艱苦，不是容易到此。汝以姦淫之意，巧為讒說，一旦破人姻緣，斷人恩愛，乃我之仇人。我死而有知，必當訴之神明，尚妄想枕席之歡乎！」

又對李甲陳詞：「妾風塵數年，私有所積，本為終身之計。自遇郎君，山盟海誓，白首不渝。前出都之際，假託眾姊妹相贈，箱中韞藏百寶，不下萬金。將潤色郎君之裝，歸見父母，或憐妾有心，收佐中饋，得終委託，生死無憾。誰知郎君相信不深，惑於浮議，中道見棄，負妾一片真心。今日當眾目之前，開箱出視，使郎君知區區千金，未為難事。妾櫝中有玉，恨郎眼內無珠。命之不辰，風塵困瘁，甫得脫離，又遭棄捐。今眾人各有耳目，共作證明，妾不負郎君，郎君自負妾耳！」

說完這些話，杜十娘保持寶匣跳向江心。江水滾滾，濤聲嗚咽，也許在入水那最後一刻，杜十娘也跟武松一樣喊著，我到底做錯了什麼？

比起武鬆和杜十娘這兩個痛入心扉，絕望至極的人，去年底美國上映，因為內容有些黃暴的電影《死侍》就喜慶了許多，如果讓我翻譯，它就叫《武松與杜十娘》，它是一部有著中國仁義和快意恩仇俠義核心的美國愛情故事，同樣是兩個提供負面生活服務工作的人，黑夜是他們的主場，售賣暴力和色慾，因為幸運而相識，因為不幸而離別，因為爭取，彼此都付出了巨大代價，但結果卻比武鬆和杜十娘美好的太多。

美國武松倒地，終於可以在面具下看著美國杜十娘時，那些鏡頭裡Q翻亂入的小獨角獸小怪物小動物，把這個言行黃粗，表面上沒有正行的暴力販子，和盤托出了。他會在酒吧惡作劇，之後請所有負面工作服務者喝酒。他重病在身，對酒吧里著裝一絲不苟的絲毫不客氣，哪怕代價是治他的病。他為學生小太妹出頭，制止懵懂男孩的尾隨。他像個大孩子一樣，整日獨來獨往，穿梭在黑暗裡，用自己的方式在這些看似無聊毫無意義的事上追求公道。他相信正義，但他不相信正面生活裡的人所標榜的正義；他有擔當，他愛杜十娘的方式是在癌變後悄悄的離開。對愛人還有比把糟糕的自己扔遠點更好的禮物嗎？對自己還有比離開最好的愛人更深的痛苦和無助嗎？

他不迴避慾望，他知道相貌的重要，他在赴死時都會忘了帶自己的一堆武器彈藥，卻不忘在面具下再戴一張休•傑克曼的帥臉。他像個孩子一樣，不覺得愛就是對方要接納自己的一切，他不會因為愛就道德綁架，因為沒人會真心喜歡大便，也沒人會喜歡一張醜臉，他知道自己在黑暗裡，他想把自己身上的不多的光明，全部送給杜十娘。

就像死侍自己的台詞所說一樣，《死侍》是部愛情電影，跟剛上映的美隊3相比，這種級別頂多算半個美國動作片，但絕對是整個的愛情片。不是沒有缺憾，如果電影篇幅足夠的話，給杜十娘的負面生活服務工作加點戲進去，這場羅密歐和祝英台的感情就圓滿了。

人生一世，多數是荒唐戲言，那麼多人都看著關公戰秦瓊的大戲拍手叫好。
白駒過隙，春遲夜幕，武松救杜十娘這種事也不過是無聊的人在胡思亂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