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仔
2016-05-31 00:15:11
浪漫與失敗
「她像這世上最後一個牛仔,身上充滿了浪漫與失敗。」
影片最後一句話算是點題,從劇本角度來說屬於exposure,把話挑明了,少了一些闡釋空間,但是又偏偏富有詩意而令人共情。
作為一個喜歡觀察人、對於人物刻畫和小說有著極大興趣的文學(資深)少女,之所以並沒有太多小說習作,除了懶之外,更重要的原因,就像電影情節里所展現的:我感興趣的都是自己親身經歷過的身邊人事,會基於他們作為底本展開虛構,但一定有很多特質是有跡可循的,那麼,當這些人看到了自己的虛構作品,感到不舒服,怎麼辦?
當然我可以用帕慕克《天真的與感傷的小說家》的概念為自己defend,我會用小說的虛構本質作為自己的有力保護色:對,沒錯,它有其來源於現實的部份,甚至它的原材料都來自於真實的生活,但這些原材料被加工、剪裁、重構、拼貼、重新整合之後,變成了一個全新的、虛構的、想像力的產物。所有那些認為小說中發生的事就是作者本人的親身經歷,小說里描寫的主人公的感受就是作者真實的所思所想,甚至小說的敘事者就是作者本人——所有持有這樣觀念的人,我可以非常坦然、理直氣壯地告訴他們,你們是天真的讀者,不夠嫻熟,甚至不夠了解小說。因為,這當然,都不是真的。
當然我也可以用祖師奶奶張愛玲為自己壯膽。張愛玲就屬於比較有種的那種小說家(毛姆也是,畢竟他是1個英國張愛玲),寫起小說來,六親不認,人擋殺人佛擋殺佛,有這般求真求美的冷血酷烈,才寫的出那般驚艷的世相百態。——可後果是,她的很多親人朋友都對此非常不滿,甚至有人與她斷絕往來。蔣曉雲年輕的時候也寫作,後來退出文壇三十年,至退休才重新拿起筆,直接原因也是因為她年輕時因為寫作,失去了一位朋友。是同一類的事情,取材於某個身邊人,而身邊人對這個脫胎於自己的虛構產物非常不滿。
就像Tracy在電影裡說的,她試圖為現實主義的作家進行辯護,我寫的就是我的生活,我的所見所聞,我對身邊人的觀察,它們成為了我的靈感,我取用自我的生活素材,無愧於任何人。——可是人的感情和倫理要是也都這麼簡單就好了。哪怕是奧斯丁小姐,都要面對,生活中的人知道了你是作者,就會對你有所防備這樣的困擾。
人們真正介意的,還是這些塑造背後的態度。哪怕你一萬次告訴他,我寫的不是你,他或許和你有一樣的教育背景甚至一樣的口頭禪,但是我想寫的那個軟弱自私幼稚的人,他是我創造出來的啊,他不是你啊——可是,對方會問,為什麼,面對我,你就會因我而聯想到這樣糟糕的一個人物呢?生活中是不是有很多瞬間,你真的認為我有這樣可能的發展方向呢?
導演對待Brooke,當然也基本是Tracy對待Brooke的態度,還算是善良的。看到了你身上一切誇誇其談、成事不足敗事有餘、有無窮多的點子卻沒有一個可以付諸實施、自我為中心很少考慮他人感受、自鳴得意,諸如此類的缺點不勝枚舉,可那雙觀察的眼睛,到底充滿了愛憐。什麼是愛呢?真正的愛要建立在紮實的了解之上,看到了你的一切缺點,但同時也看到了你的一切魅力。這些缺點或許不是那種「好缺點」、「雙刃劍」、「成也此敗也此的所謂特點」,但它們不會掩蓋你熠熠發光的時刻。片子裡的Brooke,那樣浮誇,可她的熱忱、瀟灑、充滿活力、無法被打敗的特質,依然動人。恰如開頭所引,她的身上充滿了浪漫與失敗。
P.S.
不僅文章憎命達,文藝作品的主人公也對成功人士不太友好。現在早已經過了灰姑娘灰小子一路努力打拼狗屎運努力上位屌絲逆襲的審美,而是,審美失敗,審美失意,審美屢戰屢敗(或許也有屢敗屢戰,但是順序很重要,主要得敗)。耶茨,卡佛,都是如此。醉鄉民謠和魏晉風度,也都如是。一手好牌打爛算完,向下折墮前程萬里。
恰如怡微所言,「真的浪漫,總是帶有一些至深的不合理。但那似乎也是一種少年精神,象徵著種種面對不可知的極大勇氣與熱忱,帶著我所不盡理解的朦朧詩意。」 這段話,我以為,是對Brooke這個形象的完美寫照。
P. P. S.
我很喜歡這部片子塑造的兩個女主角之間的關係。以往的片子裡描述兩個女人,要嘛就是愛情(或者充滿情慾的友情),或者姐妹情/閨蜜情,或者一個是另一個的role model,而這部片子的切入點很妙,就像是一個傳記作者與她所需要去跟隨的人——而她要寫的又不是傳記,而是小說。她們的關係既有日常中女伴的一面,又有觀察/被觀察的一面,所有有作家們和人類學者夢的人都應該對觀察者這個position有會心一笑的共鳴感。而這個視角決定了兩人關係的微妙性,有生活層面的感情,但是精神層面則更複雜:一方面Tracy被Brooke吸引著,哪怕是她豐富的缺點也令人有一探究竟的層次感;而另一方面Tracy又要保持觀察者冷靜客觀的眼光,而這樣的眼光,至少是需要心理上的距離的。渴望接近與保持距離之間便形成了極妙的張力,最後形成了這非常有新意的關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