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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紅深藍

2016-06-04 08:54:44

【圖文影記】冰雪淨土上的血色贖救


《生人勿進》由瑞典導演托馬斯·阿爾弗萊德森執導,講述了一位成長於單親家庭、在校飽受欺凌的12歲男孩奧斯卡與外表同齡的吸血鬼鄰居艾莉之間的感情故事。影片一問世即廣受好評,共獲得70餘項國際獎項,影史地位更是隨時光流逝而漸次飛昇(入選的重量級榜單包括《帝國》影史100部最佳非英語片、《Time Out》評選影史愛情片/恐怖片百佳等)。本文將嘗試通過對影片整體風格、視聽語言細節及文本深層意義結構三個方面的分析,揭示出本片如此深人人心的緣由。


一.刪繁就簡三秋樹

《生人勿進》的整體風格可以用「簡」、「緩」、「靜」、「冷」四字概括,導演始終致力於做減法。

約翰·索德爾奎斯特(Johan Söderqvist )的配樂在大部份時間內都保持著輕緩憂傷的調子,同影片的敘事一般慢熱卻後勁十足,契如裹著火焰的雪球。緩緩流淌的鋼琴曲、慢拍的絃樂獨奏和沉鬱的管樂交替出現,足以使幽涼孤寂的情感鬱結至心靈最深的角落。至於傳統商業驚悚/恐怖片中的以累積懸念或嚇人一跳為目的配樂則基本缺席。

隔窗鏡頭例1
隔窗鏡頭例2——艾莉與Hakan的影子,構圖致敬《後窗》

你找不到任何一處不穩定的鏡頭運動(如手持晃鏡)及突兀、跳躍的剪輯。攝影機或靜止不動,或緩慢而平滑地搖移,轉場切換乾淨俐落,沒有疊化、淡入淡出、匹配剪輯等花哨的手法。多次出現的淺景深鏡頭及相應的移焦處理,恍若給畫面中的部份環境罩上了一層薄薄的披紗,使影片愈加呈現出一種與世隔絕之感。此外,幾個隔著窗戶拍攝的鏡頭及不斷復現的鏡面反照式調度亦暗湧出輕雲淡煙的朦朧美。

遠景固定長鏡例1——誘殺路人
遠景固定長鏡例2——嘔吐反應
遠景固定長鏡例3——瓮中捉鱉
遠景固定長鏡例4——醫院爬牆

遠景長鏡頭的運用亦彰顯出影片格調的含蓄冰冷:在艾莉偽裝成無助小孩誘殺路人的場景中,不僅攝影機始終保持著遠景固定機位,畫面內橋下的兩人還只以剪影的形式呈現;奧斯卡第二次遭受孩子幫欺凌一幕,遠景長鏡頭緩緩向右搖移,縱深空間中的細節如捲軸畫般鋪展開來,包含畫面左端窗內的老師(反襯出校園暴力之猖獗)、雪堆後悄悄尾隨上來的少年幫成員等;遠景固定鏡頭裡,艾莉在吃糖後產生了嘔吐反應,奧斯卡在旁關切而不無內疚地注視著,畫面右方2/3的空間裡沒有任何人物或動作,成為某種構圖內的「留白」;霍康(Håkan)的最後一次「狩獵」遭到挫敗,鏡頭(畫框)邊沿與牆壁共同將其圍困於狹小一隅,右側則呈現出被倒掛的受害人與他即將撞門而入的同伴,構成一種精妙的「畫面內分屏」效果;醫院大樓外的遠景固定鏡頭則稍稍考驗了觀眾的觀察力,蟄伏在3樓外牆上(後景中)的艾莉需要一定的反應時間才能引起注意。


畫太空間敘事例1——艾莉的斥責

導演對畫太空間敘事的實踐同樣突出了影片「言有盡而意無窮」的簡約風格。艾莉的初次登場,恰是在奧斯卡對著樹幹試刀以完成想像性復仇之時,鏡頭隨著奧斯卡的視線緩緩右搖,我們才發現,艾莉已經站在原本空無一人的鐵架子上,而這一兩人初遇的段落亦是由一個時長1分51秒的長鏡頭拍攝完成。當霍康兩手空空地回到公寓內、遭到艾莉的訓斥與責罵之時,畫面呈現為霍康的特寫,畫框外的艾莉並未現身,她的危險性幾乎純然由她的喘息聲、粗糲變調的聲音和Per Ragnar(飾演霍康的男演員)戰戰兢兢、如履薄冰的表情呈現出來。艾莉的變形能力(此亦為改編時的精準刪減:原小說中花了較大篇幅說明,艾莉的尖牙、利爪、甚至翅膀需要「意志力集中於此」才會變出)由艾莉離開醫院窗戶(由畫內到畫外)時攪動空氣的呼嘯聲暗示出來。

畫太空間敘事例2——泳池屠戮

本片最為人稱道的場景——泳池屠戮戲則堪稱對畫太空間運用的極致:攝影機在水下,固定機位,奧斯卡的面部特寫,首先傳來的是艾莉撞開游泳館窗戶的巨響,接著是受池水阻隔而難以確切辨識的異常聲響,奧斯卡面前突然划過一條穿著鞋子的小腿,後景中則漸次出現了被投進水裡後仍在擺動的雙腿、遭肢解的頭顱,隨後,伴著如機器零部件滑脫般的詭異音效,緊按住奧斯卡頭部的手成為斷臂沉入水下,終於,一隻手將奧斯卡拉出水面,長鏡頭完結,切為艾莉與奧斯卡微笑對視的正反打,及至導演給出游泳館內的全景,我們才終於明了剛才在螢幕之外發生的殺戮情節。善用畫太空間敘事,不僅避免了對許多高難度場面的直接拍攝或者特技應用,還迫使觀眾調動了聽覺及邏輯思維能力,使未直接呈現於螢幕內的動作獲得了一種別樣的真實感。

艾莉的安詳睡姿

影片的劇作改編過程,正是文本層面上的刪繁就簡。最大的改動來自於所謂「重口味」情節,影片將小說中與戀童有關的場景悉數刪除,而艾莉狩獵的血腥場景也作了一定程度的刪減。如此一來,導演便得以用最大篇幅來構現「艾莉與奧斯卡的愛情故事」,影片也成功地從性倒錯奇觀與狂潑血漿的俗套中超脫出來。在原作中,艾莉的休憩之地是裝滿鮮血的浴缸(作者認為睡在棺材裡比較煞風景),電影版則去掉鮮血,轉而在(分居前後半段的)兩個鏡頭中將「床榻」上的艾莉呈現為寧謐安詳的睡姿。改動之三與之四是對醫院病房中拉克(Lacke)與維吉尼亞(維吉尼亞)爭鬥撕扯段落(變為吸血鬼的維吉尼亞有能力撕碎拉克,但竭力克制住了衝動)的刪減,以及略去奧斯卡的父親接待酒友後的更多動作。

根據原著中的說明,艾莉的心智也同樣被困在12歲的階段。她每日需要睡很長時間,當醒來時,她已忘記了新學到的幾乎所有經驗。或者說,她雖保有過去的記憶,但是從沒有真正長大——她並不是裝在12歲驅殼裡的200歲之老者,而是活了很久很久的12歲。換言之,她是一個活在當下的生命。電影版將艾莉的身世及基本資訊一應省略,並依葫蘆畫瓢,將採血人霍康的前史盡數刪去(實際上,他僅僅是約一年以前才被艾莉帶走的)。這一系列的化繁為簡,大大增加了影片的多義性(作者本人對此相當滿意),甚而誘使部份觀眾將這一美好的愛情童話解讀為不斷輪迴與復沓的黑色寓言。此外,艾莉難以明確的身份又令其始終遮沒於莫名的陰影中,籠罩在難以捉摸的神秘光環下,成為所謂「愛情心理學」中引人喜愛、撩人探索的對象。與此同時,出於隱隱的擔憂與恐懼(表面上看,這是一部恐怖片),觀眾將全神貫注地投入到影片的世界之中。

艾莉的第二次犧牲

當然,電影版也同樣有新增的情節,也就是對小說的第六處改動。奧斯卡請艾莉吃糖果,相對於原作中乾脆俐落地拒絕,艾莉在謝絕之後,猶豫再三,還是吃下了自己並無可能消受的人類的食物。這一行為遂在文本中結構起艾莉第一次的犧牲行為,同時也成為艾莉開始向奧斯卡逐步展露自己(的秘密)的標識。與之相呼應的是艾莉第二次、也是更為危及性命的犧牲舉動。奧斯卡不無惡作劇式心態地拒絕講出「你可以進來」,艾莉便未受邀請地進入奧斯卡屋子,以致於七竅流血。這是一個吸血鬼電影史上彌足珍貴的段落,導演曾經絞盡腦汁也無法達成理想的效果,最終還是「做了減法」,對原本誇張的特效與音效作出刪減,於是艾莉流血的場景便趨於安靜,獲得了更貼近現實可能的真實感。

至此,我們便可以對影片的改編策略作出概括式總結:敢於大刀闊斧地刪減,以突出重點(愛情故事),主次分明;去除冗餘的血腥段落與支線人物動作,以貼合整體冰冷而清新的基調;創造曖昧多義性,增加解讀空間與觀影趣味。

這便是《生人勿進》整體上的影像風格與改編策略,沒有感官娛樂的視聽轟炸,沒有激烈花俏的聲像奇觀,沒有魔幻哥德的陳詞濫調,沒有狗血煽情的愛恨離仇,沒有重口血腥的奇情虐戀,取而代之的是一部不同流俗、含蓄蘊藉的吸血鬼影片,一段浸透著冰冷、安靜、孤獨、疏簡之味的影像。



二.絲絲入扣重細節

導演托馬斯·阿爾弗萊德森前後耗時約4年時間才將《生人勿進》成功影像化,影片實而亦絕非故作姿態徒有風格的立異標新,而是言之有物,細節精湛,情真意切。

故事的時間背景設定為1980年代初的瑞典——一個「沒有社會傳媒,沒有紛亂嘈雜的言語把那份孤寂感沖淡」的時代(3)。影片不僅在服裝、傢俱、電器、場景設計上盡力還原了這一時代的風貌,還在諸如海報、髮型、生活習慣(如:毛衣塞於牛仔褲之內)等細節上做到了忠實重現。片頭段落中,警察來學校作犯罪預防與禁毒教育的場景也是當時瑞典人少年生活中必不可少的一段插曲。此外,影片中多次作為背景聲源的收音機廣播裡,一度提及前蘇聯領導人勃列日涅夫的死訊,這一直接牽繫起現實的文化與闡釋符碼,將故事發生的具體時間指明為1982年11月。

對鏡擼頭髮的奧斯卡
奧斯卡的第一抹微笑
艾莉凝視著魔方

影片的部份情感力量被巧妙地編織在一處處細小而傳神的場景之中。這些場景雖為虛構,卻採擷自生活之中,如(畫面縱深中的)奧斯卡對鏡擼一下頭髮的動作,以及奧斯卡清早出門,意外瞥見復原的魔方時,那一抹純澈而極富感染力的微笑(亦為影片中第一次微笑)。這塊魔方也成為奧斯卡與艾莉初次成功溝通的橋樑——吸血鬼身處無盡的時間長河中,自然會對複雜的智力遊戲感興趣,藉此打發時光。而影片後部奧斯卡在艾莉的私密房間中看到的拼接完成的法貝熱彩蛋,同樣暗示了艾莉消磨時間的途徑。另一別有深意的細節,當屬採血者霍康殺人時笨拙的動作與近乎卡通式的緊張姿態——導演甚至稱其為「影史上最蹩腳的殺手」。此處隱藏著悖論式的雙重作用:暗示霍康並非與艾莉相處已久的伴侶(熟稔的老殺手)或曰「另一個奧斯卡」,同時隱秘地引起觀眾對殺人者的同情。因為假若他是艾莉貨真價實的情人,便意味著他的雙手沾滿了數千人的鮮血,將不值得同情。如果霍康充當著艾莉的「臨時情人」,則亦使艾莉不復值得同情。當然,產生這一矛盾的緣由仍源於影片的曖昧多義性,即如前文所述的資訊缺失。

奧斯卡望向父親的無奈眼神

在不速而至的酒友侵入了父子間的私密空間後,奧斯卡望向父親的眼神令人心碎,這份被遺棄後的酸楚與無助感,足以引起曾成長於單親家庭的觀眾的共鳴。隨即,鏡頭切換為艾莉寫給他的紙條(對逃離的預告)。於是,這組鏡頭便標示出敘事上的轉折點,即奧斯卡與身邊人關係的由親轉疏之時。此前,奧斯卡與艾莉的關係因「灑血事故」而墜至冰點,在(已離異的)爸爸家中玩遊戲,一度成為此近彼疏的極點,但希望終於破滅,奧斯卡旋即跑出父親的小屋,隨後逃離母親、叛離學校(同學),最終選擇與艾莉一同踏上逃亡之旅。

變老的艾莉

由於篇幅與個人能力的限制,我無法詳加分析演員的表演,但仍然不得不極力讚賞一下幾位小演員入木三分的演技,他們對影片的貢獻是難以估量的。飾演艾莉的莉娜·林德爾森和飾演奧斯卡的凱爾·赫德布朗特是從數千位候選人中脫穎而出的,而這一選角亦令原作者十分滿意。順便說一下,艾莉曾在影片中四次顯露出「原型」,分別是與奧斯卡初次討論魔方後肚子咕咕叫、「舔血事故」(吸血後變老的瞬間,似乎表明當艾莉介於人類與怪物之間時,其本已超離的時間性便復現出來)、爬樹,以及請求奧斯卡換位思考之時。除去爬樹一段,另外三張面孔是由其他演員出演的,詳情參見影片的演職員表。

在聲音處理方面,影片同樣做到了細緻入微。事實上,電影音響的微妙性與豐富度常常令鏡頭語言望塵莫及,「聲音可能提出無數種問題,而攝影機始終只給出一個答案:在這裡」(4)。在電影聲響作用於人的無數龐駁精深的心理機制中,存在一個倒置式的原理:生活現實中的聲音常常顯得不真實,或曰欠缺說服力;精心虛擬出的音響或將喚起極致的真實感。例如,真實環境中的降雪是悄無聲息的,但在我們頭腦里卻儲存著一種雪的聲音。本片序幕中的飄雪聲的製作方法是:將放大後的礦泉水裡的小氣泡聲(經過減速處理)與糖墜落到堅硬平面(如大理石桌面)的碰撞聲混合,便產生了聽起來極為逼真的「降雪聲」。當霍康在影片中第一次殺人時,他在樹林裡將受害者緩慢倒吊起來,我們能清晰地聽到屍體口袋的內容物逐漸碰撞並移位的響動,這是影片另一處絕佳的聲音設計。

阿爾弗萊德森最愛的一處段落是艾莉與奧斯卡的「床戲」,聲音剪輯的複雜與精妙在此體現得淋漓盡致。在如此靜謐的環境中,聲響的真實(虛假)度將成倍放大。呼吸聲、低聲而急促的心跳、舌頭在(自己的)嘴裡活動發出的細響、皮膚和床單的摩挲聲……一切都清晰可辨。依照小說作者的觀點,此段落最為精當地詮釋了「純愛的本質」(the essence of pure love)。在原著中,也正是在此刻,奧斯卡意識到艾莉很可能是吸血鬼,甚至不是女孩,但一如他的回答所昭示的,他並不在意這些(很容易讓人想及比利·懷德《熱情如火》中的「Nobody is perfect」)。有了「床戲」,自然不能缺了「吻戲」:艾莉在奧斯卡的提醒下殺死拉克,嘴唇浸滿了鮮血,在道謝後仍不得不重申逃離的決心,並主動親吻了奧斯卡——又一個情真意切的時刻。

初次親密接觸
「床戲」中的手部動作

導演對部份細節的加工方式亦不時透現出洞見,它們或多或少是對傳統電影語言成規與慣例的超越。對艾莉與奧斯卡的手的取景讓人印象深刻。在艾莉勸告奧斯卡反抗孩子王時,兩人的身體第一次相互接觸,鏡頭切為對兩隻手的特寫——艾莉的手指輕搭於奧斯卡之上(也可視為對兩人地位的一個隱喻);在「床戲」中,艾莉答應了奧斯卡「確認關係」的請求,她(註:本文姑且以演員性別代指角色性別)的左手手指輕觸著奧斯卡的脖頸,緩緩滑動,由肩膀漸次移至肘部、手腕,直至與奧斯卡的左手交疊在一起;奧斯卡與父親決裂後,敲開了艾莉的家門,卻被艾莉鎖在了通向客廳的門外,兩人的手只能隔著門相互「觸摸」,這是試探的時機,也是艾莉坦承自己身份的時刻。在這三例中,兩人手部的觸摸程度,指稱著兩人間情感關係的親疏遠近。此外,一如導演所言,人的手部動作更多出自於潛意識,難以撒謊,並非侷限於孩子,不同年齡段的手,在攝影機的觀視之下,都能折射出感人而真摯的力量。

僅用車燈照明的搭便車場景

影片的幾處布光也頗具新意。在奧斯卡在學校旁的雪地裡受孩子幫欺侮的場景中,雪地裡的光線呈現出近似於月光的質感,光線由高處投射下來,幾乎沒有任何陰影,無法分辨光源方向。導演以這種特別軟化、柔化的布光,取代了類似影片場景中通常為了增強戲劇性與渲染緊張感而採用的硬光(高反差,強化明暗對比,陰影顯著)。而在奧斯卡連夜逃離父親的宅邸,欲搭便車時,遠處(畫面縱深)駛來的汽車的車燈成為了唯一光源,這一大膽的嘗試最後收到了別一樣的效果:光源的稀缺既暗示著奧斯卡父親的離群索居,又映襯出奧斯卡的孤獨處境。

善用延宕,能吊起觀眾的胃口,並使故事在通向結局的過程中峰迴路轉,異峰迭起。在與艾莉「共度良宵」後的翌日清晨,奧斯卡看到臥室裡多了一張艾莉書寫的紙條,但這張紙只呈現為右側面的近景鏡頭,使得觀眾難以準確而完整地辨識出字跡。這一特別設置的懸念在延宕了近17分鐘之後,才得以徹底揭曉(位置如前文所述)——「To flee is life. To linger, death.」(私以為,保留英文翻譯最好)。

偽結局鏡頭1
偽結局鏡頭2

導演在影片後半段鋪設了兩個偽結局。第一個是在1小時40分10秒處,出現了與(夜空中飄雪鏡頭之後的)片頭近乎完全相同的畫面——鏡頭正對窗戶,窗外景緻一片模糊,幾許光暈點綴在這份朦朧的圖景之上,玻璃上映現出奧斯卡帶有虛化和重影的、赤裸的上半身,他正將右手按在窗玻璃上,茫然地望向遠方。這是一個將漫無邊際的孤獨感成功視覺化了的鏡頭,房內的黯淡與窗外不甚清晰的光亮形成鮮明反差,奧斯卡仿若被囚禁在陰暗的牢籠中,對鏡(玻璃)凝視自己的影像,默默承受著寂寞如潮的侵襲。在這個幾乎構成所謂「首尾呼應」的場景亮相之前的段落中,奧斯卡當著母親之面重重關閉的門、人去樓空的(艾莉的)房間、傷懷而漸強的主題配樂、奧斯卡注視報紙上的文章(「一個男人淹死在冰下」),均暗示著一種可能——即便這不是奧斯卡——一個自閉少年的幻想,也應當是影片的結尾——一個首尾迴環式的、無解的迷局。而置於偽結局之後的長鏡頭(奧斯卡凝望著窗戶,流著眼淚,淌著鼻涕)則又是導演的故意延宕,同時為新篇章的開始作準備。電話鈴隨後撕破了綿延的背景樂,情節再次被推向前。其後的復仇戲以游泳館內全景鏡頭作結,猝然切為純黑畫面,原樣照搬了影片的真正片頭——由黑幕漸漸淡入到夜空飄雪的畫面,是為第二個偽結局。在延宕約32秒後,正版的結局便將登場。



三.永恆孤獨與拯救

最後一個鏡頭

奧斯卡終於選擇與艾莉一同踏上流亡之旅,奔向充溢著危險與浪漫的小徑。影片再次只用一個長鏡頭便勾勒出了兩人的前景,鏡頭在火車廂內漸次前推,緩緩右搖,慢慢下降,顯露出奧斯卡與他的「行李箱」。車內空曠寂寥,杳無人跡,彷彿是艾莉與奧斯卡自我放逐於人類社會之外的一個像喻。但在這條遠離人跡的窄道上,兩人將不再孤獨。一如影片前半部份所呈現的,即便在夜晚,奧斯卡與艾莉間也隔著一道難以逾越的牆。此時此刻,雖置身於白日的映照下,兩人間也僅僅隔著一個行李箱蓋板,而嫻熟掌握的摩爾斯電碼,成為彌合這道細小裂隙的透明膠。藉由影片未明確交代艾莉前史的模糊性處理,結尾便攜帶著多義性——是不朽的動人愛情傳奇,抑或是永恆孤獨的延續與欺騙/悲劇的復沓循環?由於文本的開放性,每個人都能選擇自己屬意的闡釋。

至此,在視聽語言維度上,我們已基本完成了對影片整體與細部的分析,在此將轉而對影片文本表象及其深層意義結構進行嘗試性探討。事實上,針對吸血鬼神話能夠經久不衰的文化動因及其心理機制的各個層面,影片都作出了平衡性的回應,並提供了頗為完滿的想像性解決。

首先,這個故事是對復仇母題的重現。《生人勿進》是一部由約翰·傑維德·倫德維斯特(John Ajvide Lindqvist,亦為電影版編劇)撰寫的半自傳性小說,書中的許多情境(如類似褲子被扔到小便池的困窘意外)與心理狀態都是作者的親歷。倫德維斯特曾自陳,自己的最大寫作動力便是游泳館復仇一幕。復仇的達成,遂成為影片作者與觀眾獲得情感宣洩與想像性撫慰的一大路徑。故事結構中包含著兩個復仇——主線中奧斯卡(藉由艾莉的幫助實現)對校園暴力實施者的復仇與副線中拉克對艾莉的復仇。電影版的改編將副線大幅弱化,對拉克及其身邊人的生活與情感描寫作了大量刪減,這便使觀影者難以對他產生強烈認同,拉克復仇的「合法性」(正是艾莉使他淪落至一無所有的慘境)便被淹沒在主線之下,消減為一種難留印記的點綴。

艾莉完成拯救行為後的「微笑」的眼睛

《生人勿進》同時是一個關於拯救的故事。一如導演所言,影片將許多人都有的、童年時期的隱秘願望還原為身臨其境的視像。若你也曾內向、孤僻、自卑,處於奧斯卡的境地,自然會渴盼有一個知心朋友兼救星從天而降,此為本片一個圓夢式的吸引點。不僅如此,影片還將艾莉呈現為主體兼拯救者的形象(參見格雷馬斯的動素模型:主體/客體、發出者/接收者、敵手/幫手(5))。艾莉在敘事中同時出演著拯救行動的發出者、主體與接收者(當然,接收者還包括奧斯卡),這是現代故事中典型的個人主義英雄形象。但使之悖逆於傳統的,則是艾莉的性別。部份觀眾並沒有注意到影片給出的那個暗示鏡頭(艾莉的下體),艾莉遂成為女性拯救者與女性英雄的角色,僭越了傳統商業電影的潛規則(女性只能充當客體,成為男性英雄的拯救對象)。而艾莉實際扮演的是無性人,即被閹割的男性。眾所周知,男同性戀人群在主流社會中,總是被指稱為「受閹割的男人」,相對於女性之於男性,其弱勢地位有過之而無不及。奧斯卡則是相對孤僻,但仍舊「正常」的男孩。影片由此實現了不少當代激進電影都未能觸及的性別秩序顛覆——無性人完成自我救贖、並拯救、「反招安」男性。

《生人勿進》特別觀視和體察了吸血鬼傳說的核心——吸血鬼的永恆孤獨與飄零。這一境遇,首先便體現為身為異類的孤獨。在影視與文學作品中,吸血鬼形象早已逐漸由絕對邪惡的惡魔開始「人化」,轉而成為邊緣人群或曰人類主流社會中異己者的象徵。有人說,《夜訪吸血鬼》小說(亦有1994年電影版)中瀰漫的孤獨感和尋找的過程,正是邊緣人群在主流文化中的處境(6)。自詡為異類的筆者,在陷於孤獨之網與隔膜深淵之時,便曾突然想到,或而只有吸血鬼這樣永恆孤獨的異類才能真正理解我的心理狀態。畢竟,異類與異類的認同,根出於同病相憐、惺惺相惜式的情感。

艾莉的疲憊與懺悔
當感情戰勝本能

但影片所面向的是大眾人群,如何引起大部份觀眾認同呢?作者的策略是突出描寫異類的善良、童真、純淨。相對於觀影者,奧斯卡雖然懦弱而自欺,依舊是人類的一員,吸血鬼艾莉則顯然更接近於異己者。小說中,艾莉擁有永遠12歲的外貌與心智,令其難以學到成人世界的險惡與虛偽,成為一束懷著恆久的赤子之心的存在。作為對比,故事中唯一善良的成人只有體育老師一人,他知曉奧斯卡遭受欺壓的困境,鼓勵他努力鍛鍊身體。奧斯卡為增進並明示友誼,提出割破手指,混合兩人的血。這一場景實為一個精妙的設計,它使奧斯卡第一次錯愕地觸及艾莉的真實身份,更凸顯出艾莉的情感與吸血本能的激烈衝突,艾莉僅舔完滴到地上的鮮血便跑開了,她對奧斯卡的愛戀之情竟然戰勝了生存本能。當艾莉不得已親自誘殺「獵物」後,影片給出了一個艾莉低著頭自我懺悔的畫面(在此之前,艾莉扭斷了受害者的脖子,以防製造出新的吸血鬼)——艾莉對此感到十分厭倦,充滿了疲憊與自責。艾莉在「第二次犧牲行為」之後,甚至直接點破了奧斯卡渴望復仇的殺戮之心,在提出「少殺慎殺」的勸誡之後,更請求奧斯卡換位思考(I do it because I have to. Be me, for a little while... 我殺人是迫不得已,請暫時把自己放在我的位置上......)。這一不無傷楚與無奈的自白,便將艾莉由潛在的惡魔形象徹底轉化為善良、純澈的邊緣異類。

永恆的孤獨與飄零

在異類的孤獨之外,普通個體的孤獨則更為尋常:我(們)最大的恐懼便是孤獨與死亡。死亡無法避免,也難以確切預知,而我們存在的常態即是知音難覓、真愛短暫、孤獨長存。孤獨地死去則是我們最可怕的夢魘。生命面對著死亡、個體陷於孤獨之網時的困惑、蒼涼與創痛,是人類永恆難解的斯芬克斯之謎。相比起來,吸血鬼則是避免了死亡,卻註定孤獨的物種,而倘若想徹底擺脫孤獨的狀態,則又難免(因必須接近人類而)離死亡不遠了。對這一永難超離的困境,影片給出了階段性赦免——奧斯卡跟隨艾莉浪跡天涯,但卻極有可能在年老之時重演霍康的宿命,當然,這些均留在敘事的空白之中,供人遐想。小說版則將這一矛盾一勞永逸地解決了——在倫德維斯特撰寫的《Let The Old Dreams Die(讓舊夢死去)》中,包含了《生人勿進》後記:艾莉把奧斯卡變成了吸血鬼,兩人長相廝守,永不老去。至此,一部真正意義上的「不朽的愛情戰勝死亡」的世俗神話便圓滿完成。自我放逐者放逐了孤獨與死亡,只留下一對永保青春的情侶。

在這個意義上看,影片也在講述一個逃離凡俗的故事。縱使你並非異類,也幸運(抑或不幸地)未曾深深體認過孤獨,或者你位居主流社會的成功寶座之上,也終歸難以完全消滅因長期被主流社會規訓、壓制、束縛而產生的厭倦感。影片恰好助燃了一個你內心無法熄滅的火種——換一種生存方式,成為秩序的挑戰者與慣習成規的僭越者。而與相愛的吸血鬼一同自我放逐於人類社會之外,則是不啻於涅槃重生般誘人的憧憬與念想。影片相對於原著所作的改動之七,是刪去了警察問訊拉克的場景,使得艾莉與奧斯卡在敘境中僅有一個敵手,即試圖復仇的拉克。實際上,影片營造了一個近似於無政府主義的環境——警察雖然曾在課堂和犯罪現場出現過,但從未威脅到兩位主人公的生活。一對游離於秩序之外,並最終徹底進入法外世界的伴侶,便是一個逃離凡塵世俗的故事。

在吸血鬼題材的作品序列中,吸血鬼的性愛問題始終是無從索解的一個缺環,在眾說紛紜的多重說法中,僅舉幾例:吸血行為不僅是維持生存的取食,而是伴隨著性愛快感的一種典儀;在吸血鬼傳說的背後,隱匿著所謂維多利亞時代的、壓抑性慾的曲折變形式呈現;西方的吸血鬼形象,永遠是一個慾壑難填、會將男人敲骨吸髓的女性形象的換喻(7);在當代電影與文學作品中,吸血鬼常常被設定為在性生活方面與人類沒有差別的物種;筆者認為,或許最接近本源的可能性是,吸血鬼沒有性慾,也不需要性愛,因為永生不死的物種並無繁殖本能,不需要生養後代,而與性愛的絕緣,同永恆的孤獨寂寞一道,都是造物主對其的懲罰。

兩人間的情感純澈無暇

相應地,《生人勿進》的解決方式不無高明。小說首先暗示了對男性吸血鬼的閹割儀式的存在,這也與筆者論及的可能性不謀而合——閹割亦是得以永生的一種交換籌碼。接著,在影片和小說大部份文本中,這一難題被迴避或曰消解了。儘管艾莉無性人的身份並不能完全撤銷性行為發生的可能,但作者將奧斯卡同樣設置為12歲的男孩,故事自然進入了純愛的面向。倫德維斯特認為,12歲(不是11,亦非13歲)是情感關係最美好的時刻,是仍然可能體會到純愛、同時不會去真正考慮身體及性愛的年齡(on the verge of sexuality but not yet there)。而對戀童癖及其行為的情節刪減,更使影片成為一片與性愛無涉的、纖塵不染的安樂鄉。

黑暗而冰冷的環境

空間性方面,影片/小說選取了吸血鬼最為適宜的生存空間。北歐白雪皚皚的自然環境與漫長的極夜與吸血鬼的內質性特徵極為契合。作為反例,我們可以設想在陽光普照的熱帶生活的吸血鬼將是一幅怎樣彆扭古怪的圖景。吸血鬼、寒冷、黑夜,至為理想化的搭配。相對於早已成為濫套的特蘭西瓦尼亞,以及現代化大都市,北歐的環境設置也足以令觀眾感到新鮮。

冰雪中的生機與希望

對於時間本質的思考,一直是吸血鬼傳說及其心理機制的出發點和落腳點。影片在此達成了三重意義上的匹配:與吸血鬼、兒童、觀眾心理的貼合。影片近乎遺世獨立的靜緩速率,與吸血鬼永生不死的屬性卓然契合。相對於成人,兒童的主觀時間流逝速度較慢,對於永遠12歲的艾莉來說,時間之流恍若於己無涉。現代科學技術高度發達,快節奏生活給當代人帶來了無窮盡的壓力與空虛。我們為資訊洪流所淹沒,卻漸次丟失了心靈家園。影片緩慢沉穩的節奏恰似對後現代社會飛速躍進的生活節奏的叛逆——某種意義上,狂歡中的空虛、喧囂中的孤獨幾乎已成為當代人避無可避的尋常狀態,而本片則以冷寂中的狂戀、冰封下的愛情作為針鋒相對的反撥。導演耗時數年籌拍,每一幀都凝聚著心血與汗水,讓觀眾猶然置身於塵世中的彼岸淨土。影片如寒夜裡暗湧的一股暖流,沁人心脾,似漸次解凍的紅墨水,緩緩滲入心田,歷久彌新,餘味雋永。


《生人勿進》便如是地為我們提供了一部寒意徹骨又情暖人心的恐怖片,一片不同流俗的動人愛情電影,一篇純淨清麗的暗夜詩章,一個點染上血色的浪漫傳說。同時它還是一塊逃離絕望、孤獨與挫敗的飛地,一團裹在雪球中的火焰,冷靜中飽含深情。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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