疼痛的凝視

原文連結：女性與身份｜疼痛的凝視

幾個月前，紐約大都會博物館展出法國女肖像家Vigée Le Brun的個展，作為18世紀最優秀的藝術家之一，她女承父業，並趕超父輩，憑藉斷頭皇后Marie Antoinette的加持，在28歲時便榮列法國最高規格沙龍展的四位女畫家之一。面對分崩離析的社會變革，Vigée Le Brun歷經了堪稱歐洲歷史轉折點的法國大革命，藝術創作風格也順應社會思潮變遷，從華麗繁複的洛可可過渡到理性嚴肅的新古典主義。以時間軸為策展線索的展覽，總共展出80幅肖像作品，將Vigée Le Brun的畢生創作細緻梳理出來。而我遊走展廳時，對於大時代背景並無太多興趣，反倒發覺本次展覽的一條暗線——女畫家與皇后超越身份階級心心相惜的友情，更為有趣動人。



Marie Antoinette——法國曆史上赫赫有名的斷頭皇后，路易十六的妻子，她臭名昭著的奢侈生活，直接為洛可可藝術提供了最有力的養分，驕奢淫逸的享樂主義在Marie Antoinette手裡被發揮到極致，也將她自己和皇室一併送上了不歸路。1789年法國大革命爆發，Marie Antoinette成為底層農民發動革命的直接理由，在出逃未成，皇室淪陷，君主制被廢後，皇后緊隨路易十六，被法庭判處死刑，送上了斷頭台。

給這樣一個女人畫肖像，是每一位優秀的肖像畫家夢寐以求的機會。Vigée Le Brun本就受惠於Marie Antoinette的激賞，於公於私都對皇后有特殊的感情，又同為時代縮影裡的女性側寫，她筆下的皇后必然有所不同。1783年，Vigée Le Brun的沙龍處女秀上，女畫家展示了她替皇后畫的一張肖像，畫面中的皇后身著時下最流行的白色穆斯林裙，頭戴草帽，顯得青春逼人，靈動飛揚，十分符合皇后文藝女青年的真實性情。可惜這張作品遭到彈劾，大眾認為這張肖像不符體統，要求撤除展覽。一個月後，Vigée Le Brun送上另一幅作品，皇后的構圖姿勢沒變，只是穿上了更為正式的服裝。



Marie Antoinette in a Chemise Dress



Marie Antoinette with a Rose

這不是一個巧合的妥協，倘若兩百多年前等級森嚴的君主社會尚不能接受「為藝術而藝術」的去符號化創作，是為時代的侷限性；那麼當我將兩張圖片並列發佈在朋友圈並詢問哪張更令人觸動時，排山倒海的對於皇后應該穿正式服裝的提議，就超越了時代，成為一個無法被時間解決的永恆命題——疼痛的凝視。

以拉康的「凝視」理論為出發點；人作為主體，凝視某個客體時，也被凝視的對象所凝視，在這個過程中，主體所謂的主體性被客體反噬，於是凝視的本質變成了「被凝視」。利用「被凝視」引起的感官體驗為動機進行創作，是19世紀以來的藝術家屢試不爽的叫座好戲。從馬奈在藝術史上扔下《草地上的午餐》，到Cindy Sherman的自拍系列，藝術家無不霸道地強迫觀者「照鏡子、觀自我」。

被凝視的皇后，需要為你穿上你認為合理的衣服，她同時也在凝視著你，並問：「為什麼？」

多此一舉，明知故問。Vigée Le Brun怎麼會不知道你的回答，很多人的回答。但是她將自己從自我審查里解放出來，以藝術家敏銳的洞察力，完美地捕捉了皇后不諳世事的少女本質。既是少女，誰不天真爛漫，偏愛白裙？這冒險吧，當然。但如果不是這段插曲，Vigée Le Brun便不會從面容模糊的眾皇室畫匠中脫穎而出，成為我心裡當之無愧的一代大師。

2006年，Sofia Coppola執導的《絕代艷后》再度講述了斷頭皇后的故事。作為《教父》導演的女兒，不同於父親史詩性的敘事風格和鏡頭張力，Sofia Coppola更偏向散文化的表達方式，鏡頭看似無意地捕捉浮光片羽，輔以恰如其分的音樂，編織深海般的情緒陷阱。《絕代艷后》大膽採用搖滾樂作為背景音樂，與洛可可時期的古典宮廷生活進行並置，毫無「常識」地將Marie Antoinette從歷史罪人的十字架上放下來，溫柔地替她換上一身白裙，無視文化背景的咆哮，固執地描繪了一個女人矛盾的內心，以及她註定的悲劇命運。

看《絕代艷后》時，我不斷將女主角的形象與Vigée Le Brun畫作裡的皇后拼貼在一起，她們都是拽著白裙子、天真無邪的少女，命運令她們做棋子，演出無法更改的劇本，所以她們被迫套進正式的皇后禮服里。

王爾德說，有一些作品在被創造出來後，需要很長一段時間才能被人理解，因為它們回答了尚未提出的問題。大眾被答案迎面襲擊後的許多年，問題才姍姍來遲。兩百多年前的Vigée Le Brun，也許是出於藝術家有意無意的本能，也許是暗地裡由皇后親自授意，她略帶膽怯卻毫無疑慮地端出了那張畫像，準備好迎接「被凝視」的命運。兩百年後的Sofia Coppola晃動鏡頭，用不道歉的態度凝視著「被凝視」，說：「為什麼不可以？」

幾個月前，以上所有人好像同時穿越時空，站在了我的朋友圈裡，他們面對著回復，啞然無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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