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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微

2016-06-06 01:48:55

羊男、榮格和潘神的迷宮


中美洲和南美洲的電影,總讓人分不清幻想和現實,或許因為南美是魔幻現實主義的發源地吧,又或許因為作為西班牙的殖民國,繼承了西班牙人狂放不羈的性格。

在電影《潘神的迷宮》中,小女孩奧菲莉亞是一個喜歡看童話的小女孩。裁縫父親在戰爭中死去,母親改嫁給了一個殘暴的法西斯軍官。母親懷孕了,法西斯軍官想讓自己的兒子在自己身邊出生,將奧菲莉亞母女接到了軍營。一天,奧菲莉亞在軍營旁的迷宮裡見到了潘神,潘神告訴她,她其實是奇幻王國失蹤的公主,要想恢復身份,必須通過三個危險的考驗。

影片至此,在敘事結構上分成了兩條線,一條明線是法西斯軍營和游擊隊鬥爭的故事,一條暗線是奧菲莉亞完成潘神三個考驗的故事。暗線隱喻明線,明線中法西斯軍官的出生死亡又構成輪迴,形成一個繁複的結構,這也是魔幻現實主義小說慣用的手法。

潘神的第一個考驗:
很久以前,樹林還很年輕,它們是所有生靈的家園,瀰漫著魔力和奇蹟。它們互相保護,在巨大的無花果樹影里休眠,它就長在磨坊邊的山坡上。可現在大樹正在死去,枝條幹枯,樹幹老朽扭曲,一支兇殘的大癩蛤蟆佔據了樹根,不讓樹兒生長。必須將三顆魔石放進癩蛤蟆的嘴裡,從它肚子裡取出金鑰匙,只有這樣,無花果樹才能再度枝繁葉茂。

奧菲莉亞獨自深入森林,找到大樹,爬進樹底殺死蛤蟆,拿出鑰匙。與此同時,法西斯軍官把周圍村莊裡的糧食搜刮到軍營的儲藏室裡,將儲藏室用鎖鎖起來,鑰匙放在自己手中。
潘神第一個考驗的關鍵詞是寄生,蛤蟆寄生在樹底,吸取大樹的養分,長得肥碩壯大,而樹木卻行將枯萎。同樣,法西斯軍官搜刮周圍村莊的糧食,自己開宴會,卻連軍營旁邊的人打的兔子也要搜刮。這裡,法西斯軍官和蛤蟆通過鑰匙被連結在了一起,奧菲莉亞在貪婪蛤蟆肚子裡找到鑰匙的過程,也是臥底女僕梅絲迪偷出法西斯軍官藏起來的儲藏室鑰匙的隱喻。

潘神的第二個考驗:
你要去個非常危險的地方,要小心,沉睡在那裡的,可不是人類。你會目睹一場盛宴,什麼都別吃,什麼都別喝,千萬別嘗任何東西,這會決定你的命運。
用粉筆在房間隨便畫扇門。門一打開,就擺上沙漏,讓精靈指引你,進去後什麼都別吃,什麼都別喝,得在最後一粒沙子漏掉前趕回來。

奧菲莉亞去到了那個非常詭異的宴會廳,桌子上擺滿了鮮美的水果和奇妙的食物,可在桌子的盡頭,沉睡著一個沒有眼睛的怪物。奧菲莉亞遵從精靈的指示,用鑰匙打開了三個箱子中最左邊的一個箱子,拿出一把刀。然而在回途中,奧菲莉亞沒有抵制住美食的誘惑,吃了兩顆葡萄,怪物復活,追殺奧菲莉亞。經過一段驚心動魄的追逐後,奧菲莉亞成功逃脫。另一方面,臥底女僕成功從軍官那裡偷到儲藏室鑰匙,將鑰匙和補給交到游擊隊手中。
在這個考驗里,刀隱喻的是軍隊和武力,象徵糧食和財富的鑰匙被打開了左邊(象徵左派,與右翼法西斯鬥爭的游擊隊)的箱子,讓他們的兵力得以恢復。而葡萄的誘惑隱喻的是革命者的墮落(這個說法來自淮之夷的豆瓣影評),革命者擁有了鑰匙,擁有了大筆的財富(桌上的美食),難免受到財富的誘惑,當他們吞下桌上美食的同時,他們也墮落至不配回到天上的王國。

潘神的第三個考驗:
不要問原因,帶走你弟弟,送他去迷宮。
在第二個考驗之後,潘神本已放棄未能經受住誘惑的奧菲莉亞。但在奧菲莉亞被法西斯軍官軟禁起來後,又前來給奧菲莉亞提供第二次機會。奧菲莉亞憑藉潘神送他的粉筆,將他弟弟帶到了潘神的迷宮。潘神拿出第二個考驗里奧菲莉亞帶出來的刀,準備用奧菲莉亞弟弟的鮮血作為祭品打開通往天上世界的通道。這時奧菲莉亞動搖了,她不願交出自己的弟弟,拒絕了潘神的天國,從而被趕來的法西斯軍官帶走了弟弟,自己被殺死。死前奧菲莉亞見到了天國的幻象,身為神的父親告訴她,拒絕潘神是最後真正的考驗,她通過了,回到了天國。而在另一條線中,被法西斯軍隊雇用的醫生不忍看被俘虜的游擊隊員受苦,私自給他注射了麻醉劑結束了他的生命。法西斯軍官質問他為什麼不服從他,醫生回答:「不問是非而服從,只有你那種人才做的出。」隨後醫生被法西斯軍官一槍斃命。

這裡潘神的第三個考驗明顯是對醫生抉擇的隱喻。小女孩奧菲莉亞渴望成為天國的公主,並為這個夢想做出了那麼多努力,可當真的離天國只有一步之遙時,她選擇了問是非而不服從,於是死在了法西斯的槍下。在真正的現實中,醫生為了在亂世中保全自身,一直小心翼翼得生活。可在真正面對他人的痛苦時,醫德讓他選擇了不服從,於是同樣死在了槍下。奧菲莉亞的天國幻象預示著,對這些可憐可愛的善良人兒,所有美好的結局都僅僅是一個自己營造的幻象而已,在現實中對威權的不服從只能為自己召來殺生之禍。可那又怎麼樣,在這個殘忍冷酷的世界上,哪裡又有真正的天國呢,他們相信一個虛幻真實天國的存在,他們為自己進入那個天國做了無畏勇敢的犧牲,他們就已經位於一個天國之中了。
真相如同奧菲莉亞母親對奧菲莉亞說的那句話:「你長大...會發現人生不是神話,現實很殘酷,你即使痛苦,也會明白。誰也沒有法力,你沒有、我沒有、誰也沒有!」是的,人生不是神話,真正勇敢的抉擇和犧牲往往得不到嘉獎,沒有天使來告訴你努力做出的正確抉擇正是她們想要考驗的,相反,你還可能因這些出格的抉擇遭受災禍。但是,如果你真誠得相信神話,真誠得相信人類正直善良的天性,相信善有善報惡有惡報,在你做出抉擇的那一瞬,你便已置身於自身存在的天國之中。

榮格在他的著作《原型與集體無意識》中深入探討了神話這一概念。我們發現,無論古今中外,所有神話表達的故事體系都大致相同——我們的英雄處於孤立無援、絕望危難的情勢之中時,總會有一個充滿智慧的老者出現(想想我們的張良和黃石公),給他一些忠告或者考驗,從而帶領英雄走出絕境。榮格認為,神話是我們人類所共同擁有的集體潛意識的具現化,我們本身意識不到這些神秘抽象的集體潛意識,卻能通過神話將其講述。與其說神話是我們中一群極富想像力人群創作出來給小孩閱讀的故事,毋寧說它是某些神秘的集體潛意識與我們進行溝通的產物。
榮格認為,因為內在或外在的原因,英雄無法自己完成從絕境中走出的過程,所以彌補匱乏所需的知識以人格化的思想的形式出現,即以睿智的、有幫助的老人的形式出現。但老人給出的建議和考驗,往往是英雄自己可能已經思考過的東西——英雄面臨情緒的壓力陷入了沮喪之中,沒有人能夠幫助他團結自己的精神力量來面臨挑戰。通過迫使他面對問題,老人讓英雄省去了下決心的煩惱。榮格認為,老人本身是「對道德和身體力量的有意識思考和集中」,這些思想在英雄本身虛弱無力之時,」自發地出現在意識之外的心理空間之中」。

在本部電影裡,奧菲莉亞本能的認為法西斯軍官是錯誤的,他們像吸取本地平民的寄生蛤蟆一樣,侵佔了平民的生存資源,奧菲莉亞想劃開蛤蟆的肚子取出他們侵佔的資源,奧菲莉亞想用資源來換取武器對抗邪惡,奧菲莉亞想把自己的弟弟帶離邪惡。這些想像因自己的弱小不能實現,只有訴諸於神話了。

此外,在村上春樹的小說里,時常會出現羊男這一形象。
小說《舞舞舞》中,「我」時常陷入深深的孤獨,與他人和社會有著強烈的隔絕感,不知道身在何地,不知道愛在何處,不知道如何是好。時常想停下來好好思索自己的生存處境,可這樣周圍只會不斷前行的人必就將自己遠遠得拋棄。在這種情況下的主角碰到了羊男,羊男告訴主角有人一直在呼喚主角的名字,要一直舞下去。

羊男長著角,披著破舊的羊皮,一個人待在破舊的房間裡等著主角的到來。看,是不是感覺有點像潘神在這部電影裡的形象呢?
我以為,羊男的原型就是潘神。
村上的小說里一直有一條暗線——個體對這個日益冷漠、龐大的現代化機器的牴觸與懷疑(具體可參見雞蛋與高牆的演講)。而個體的創造力和想像力,是我們每個個體作為活生生的人,所擁有的保持我們人類主體性最後的武器。《舞舞舞》中,在主人公最深處的心靈里,一直住著那個被丟棄的可憐羊男,他披著破舊的羊皮,住在那個寒冷、潮濕的房間裡,在主人公最迷茫時出現,幫助他,回應他,鼓勵他。一如在長大過程中被我們逐漸丟棄掉的童話世界(對世界純粹美好的想像、對他人純粹真摯的祝願、對自己樂觀美好的希望等等..)在自身回憶的廢墟里默默守候著自己。
巧的是,潘神在古希臘神話中也是創造力的象徵。從這個角度看,潘神與羊男,雖然出現在不同的故事中,但實則是我們人類共有的昏暗神秘集體潛意識間的微小燭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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