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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夏天寧靜的海--A Scene at the Sea

那年夏天,宁静的海/那年夏天最宁静的海/夏日,在寂静的海边

7.5 / 6,760人    101分鐘

導演: 北野武
編劇: 北野武
演員: 真木藏人 大島弘子 渡邊哲 寺島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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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馬林的悲傷

2016-06-22 11:39:34

記憶如海,安靜如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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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夏至,一年白晝最長的日子,在一年最短的夜裡,熄了燈,躲在一個角落裡,突然想看一部擱置多時的電影,名字是那麼的文藝,叫做「あの夏、いちばん靜かな海」,中文譯作「那年夏天,寧靜的海」。北野武1991年的作品。早先已有對這部電影的了解,不過還是渴望像片名傳達的意思那般安靜地看完。
       開始是一片的藍,那種海濱城市特有的藍色,彷彿連這片藍色中都能感受到帶著水汽的味道,透過有點年代感的畫面,毫無阻礙地撲面而來。環衛工阿茂每天任務是那麼的平凡,就是將路邊的垃圾回收到垃圾回收車裡。看似平凡的工作,怎麼都不會想到後面竟然會出現了轉機。一隻被遺棄在路邊垃圾回收點的爛了一隻角的衝浪板,讓阿茂駐足良久。離開沒幾米,阿茂決定還是把這隻破衝浪板帶回去,就這樣,故事開始了。
       海濱城市,有著得天獨厚的沿海優勢。這也是電影一直展示的鏡頭:大片大片的海,筆直地沿堤壩延伸向無盡遠方的公路,安靜而高大地立在公路兩旁的路燈,然後就衹有純粹的宏偉的浪濤湧動拍打的聲音。在看這部電影之前,大概是因為也長期居住在沿海地區,對這些要素並沒有什麼特別的感受。在北野武極為質樸簡約寫實的畫面裡,彷彿又重新勾起了我早就變得蒼白的印象和回想。原來這個小夥子並不會說話,也似乎聽不到別人的說話。一個無比黯淡的角色,什麼看都是如此的平凡,甚至是平庸。除了他略帶特殊的行為舉止,主體幾乎談不上突出,甚至似乎隨時都能被其他更為巨大的存在所淹沒。但是他的平凡和沉默,在這個特定的環境設定下顯得異常的突出,以致於其他有說話能力的人、能夠被突出的主體存在,都顯得是種襯托。阿茂帶著他那個破衝浪板,秘密地開啟了他另一個沉默的世界。
       一個打扮在現在看來非常90年代的女人,或者叫女孩子,就這樣帶進了鏡頭。自始至終和阿茂一樣,都同樣沒有說過話,但她似乎能聽到別人對她說話,看來是個啞子。電影也自始至終沒有出現過她的名字,也沒能從能夠說話的角色口中獲得她的姓名,但是查看了電影資訊才知道原來她叫貴子。貴子第一次出現,那天真無邪的燦爛微笑,幾乎讓人動容和著迷。那到底是怎樣一張充滿暖意的微笑的臉龐,像同時代的「東京愛情故事」裡莉香那笑容,是那麼的相似,那種少女特有的沒有任何雜質的單純的笑,我是有點想將這種微笑定義為90年代的日本式微笑了。她默默地看著阿茂手中這個新傢伙,它能讓阿茂如此執著並且讓他花費大把的時間和精力投入到修整一個破玩意之上,她的眼裡雖然有一絲絲迷惑,但是也為這個衝浪板能給阿茂帶來快樂而感到快樂。在她那沉默地陪伴在旁的那一幕裡,彷彿看到了愛的真理就這樣直觀地在我眼前展開。其實,對方覺得高興,自己也會很快樂。這也許就是最好的理解。
       阿茂也為此在默默地改變著。他是愛上了這個衝浪板和這個衝浪板背後所代表的另一種和他現在生活完全不同的生活方式了。但這一切都似乎沒有明顯地一下子抖出來。電影裡阿茂和貴子拾到衝浪板後向家走去,經過一條馬路,上面是日本馬路拐彎路段路面上固有的「止まれ」,不知道為什麼看到二人拿著衝浪板歡快地走在這個字上面的時候,總讓我有種不安的預感。也不知道北野武是否有意在這裡向觀影者暗示,他們的關係正是因為這個衝浪板的「闖入」而止於無法預知的某處。
       貴子還是非常理解和支持阿茂的這項新的愛好,立即響應躍躍欲試的阿茂。突然的改變卻讓阿茂身邊的其他人有點無所適從,摸不著頭腦。他的工友和他在路面經過遇到的球場的幾個傢伙都對阿茂的改變感到詫異。阿茂絲絲毫沒有將這些人放在眼裡。興許也是因為他是聾啞的緣故,他的行為在外人看來似乎帶有執著的性質。他來到沙浜,眺望廣闊的大海,和天空幾乎融為一體。不知道他心裡會是怎麼想。大概也是古典文論裡說到的由sublime帶來的種種感覺。貴子站在一旁,安靜地看著他。阿茂稍作調整,就脫衣攜帶器材走向海邊了。從他的裝束可以見得他根本是談不上專業的,但是他似乎沒有在意這些,從拾到衝浪板的喜悅到驅使他到海邊嘗試衝浪,興趣始終是他最原始的動力。鏡頭下的貴子依然帶著令人疼愛的笑,並沒有反對也沒有擔心,原地坐著,幫阿茂疊好脫下的衣褲。這個鏡頭多次出現在電影裡,讓無比平靜的重複情節有了溫暖的力量。她就那麼安靜地、遠遠地看著阿茂開心而又略帶笨拙地走向水邊,快慰地在海浪中探索衝浪的要領。這興許是世上最高境界的守候了,如此無聲無息,卻持久而刻骨銘心。在貴子的心裡,阿茂的形像一定是更加的高大了,儘管他在海浪裡「試行錯誤」依然多次失敗。阿茂賭氣地笑,貴子也笑了。那一幕,實在讓人不無再次聯想起「東愛」裡傻傻地陪笑的莉香。
       阿茂對衝浪學習的堅持慢慢地影響到他的日常工作,周圍的人也開始由不理解和揶揄嘲諷變為敬而遠之。環衛公司的頭頭已經明令警告阿茂不要丟下工作不顧自個尋樂;足球場上的一班混混也在他倆走過時向他們扔石頭以引起他們的注意;衝浪沙灘上一些老手也在熱嘲冷諷阿茂沒前途,是個笨拙的傢伙。這些警告和冷眼似乎也沒有讓阿茂在他的夢想前後退半步,他依然比別人更為努力地付出時間精力不斷練習,但是苦於衝浪板的緣故,他難見起色。於是他和貴子決定買一個新的衝浪板,但是也許因為他們是殘疾人,被精明狡猾的衝浪器材店老闆坑了不少錢。阿茂情緒出現了起伏,但貴子依然以她的微笑安撫他。很快,身為教練身份的那個老闆終於覺得自己做錯了,他看到了浪尖上阿茂的堅持和付出,他決定開始幫助阿茂提高衝浪的技能。這個幾許曲折才出現的伯樂,後來確實幫助阿茂在第二次91衝浪比賽中斬獲了第6名的戰績。儘管中間也曾出現過第一次衝浪比賽阿茂報了名卻因為聽不見比賽信號沒能參加比賽的遺憾,這反而讓阿茂在低落後更加受到了這個伯樂的關照。不知道善良的人是不是都會在困境時有某個人護佑,反正,阿茂是的。
       還在疑惑故事似乎一直都以一種日式的淡雅鋪開情節、環境、人物和人物之間的關係之時,彷彿看到北野武插入了一個矛盾衝突,也是有點意料不到的,就是出現了一個被貴子以為是「第三者」的女人,經常在沙灘和阿茂親近。阿茂漸見進步,開始重新吸引別人的目光,包括那些曾經無視或是嘲笑他的人。在這群人種有一個女人,漸漸發現到阿茂的進步,開始關注阿茂。剛開始貴子沒有在意,直到她看到那個女人和阿茂分享一個剝開的橘子。站在遠處樓梯的她,大概有阿杜唱的「我應該在車底,不應該在這裡,看你們有多甜蜜」的感受吧。從那以後,貴子心中有無法訴說的苦悶,卻沒能表達。她開始躲著阿茂,他倆出現了一段感情的空白期。阿茂開始也覺得沒什麼大問題,直到時間久了,他明白到他的生命裡已經不能失去她,他決定到她家找她,但經過種種嘗試,貴子依然沒有出現。直到阿茂扔了一塊石頭砸碎了窗戶準備要走,貴子衝出了房子,但是她站在原地,阿茂發現她沒有追上來,回頭走近,發現貴子落下了眼淚。貴子把戒指還給阿茂,這讓阿茂難堪到心碎。中間經過什麼轉折似乎沒有明顯交代,貴子還是跟阿茂走在一起。他倆拿著參賽報名表,踏上了從橫浜前往千葉的輪船。這也是他倆重新認識這段關係的一次機會吧。
       比賽有兩次,中途都有好心人幫助,和那個狡猾老闆變伯樂類似,似乎也是日本電影對於角色塑造的一種特徵:奸詐的壞蛋都還是有善良的心腸。似乎也是體現了日本俗語裡「旅は道連れ世は情け」的思想。阿茂從默默無聞到被人質疑、白眼到最終通過種種曲折的磨難獲得成績因而成為了大家關注的對象,主體性不斷地突現。但是,這似乎也是他最終作為悲劇角色的一個致命的轉折。貴子自始至終都並沒有歷經複雜而重大的轉折,可謂是個flat character(平面人物),但是她對於阿茂的塑造和影響以及對於電影情節的推動起到了更為直觀而重要的影響。貴子對阿茂和其他人一如的溫暖微笑,始終是她無敵的人格魅力,即便她無法言說表達內心的想法,但是她的行為卻比言語更加有深層的象徵性。北野武對於貴子這個角色的塑造,也許更多是帶有預言性質的象徵。在第二次比賽結束凱旋而歸的返航途中,貴子和阿茂又坐在了一起,和其他得獎者喧鬧地聚在一起打鬧不同,他倆相聚分享甜蜜喜悅的方式,顯得頗為簡單、溫馨和特別。其實不只是這個鏡頭,在電影裡還有很多他倆在一起無言相隨的鏡頭情節,我都有一種感受,覺得是北野武是隔著遙遠的時空向卡森·麥克勒斯的「心是孤獨的獵手」致敬的。說到此不禁思索,這是兩部何其相似的作品,都是描寫聾啞人無法言說的愛情悲劇故事,儘管表達的方式略有差異。
       返回橫浜以後的阿茂如常去海灘衝浪,情節衝突(conflict)後似乎又該回歸平淡了,也許觀影者都會這麼想,當然在我沒有了解劇情之前,應該也會這麼想的:平淡地開始,中間有激動人心的轉折,最後又復歸平靜。但看來不會也不可能是大師作品的敘述套路。在這次無比平凡的衝浪裡(確實也非常非常的平常,衹是要是真的要揪出不同,恐怕是這次天是在下小雨),阿茂抱著他曾經在比賽中幫助他勝出贏得第6名的衝浪板,走向了大海,再也沒有回來。回來了好幾次那段畫面,阿茂走在前面,貴子撐著雨傘沿著堤壩路出現在後頭,試圖在追隨阿茂的蹤跡。不知道向素天真無邪地微笑的她,有沒有絲毫敏感地預感到後來會發生的一切,我卻是在這裡開始感到了不安,一種現在說的flag心態。北野武比較精妙地處理了這一段,堪稱是簡約到找不出一絲因果的痕跡。鏡頭始終以一定的距離對著兩個一先一後出現的主角,漸漸地轉到海邊,然後開始慢慢地拉遠,切換到更遠處茫茫的藍偏慘白的海,捲起不斷來回翻滾的白色海浪。鏡頭是無比寡淡的,除了大片的海和沙地交接的界限,還有海浪翻起的巨大響聲,畫面再無其他多餘之物。貴子站在原來她站著等阿茂的地方,一直眺望大海上不斷擊打起的海浪,直到良久她還是等不到她心頭的那個人再從白色海浪裡出現,她的目光似乎也開始渙散。無言。畫面依然是簡潔的,除了巨大的浪濤響聲,沒有其他。然後一塊漂在水面的衝浪板浮在岸邊,被湧向岸邊的浪衝刷,顯得那麼的孤獨,甚至說恐怖。突然覺得這麼簡單的一幕構圖畫面,竟成了世上最孤獨無助的悲絕寓言:一切都戛然而止了,甚至從未曾預料到是以這種方式終止的。不忘仔細地定睛凝看螢幕裡鏡頭中的貴子,她除了上次和阿茂的分手危機還戒指時明顯落過淚,這次她居然安靜地站在那裡,不知道多麼強大的自持,才能把這突如其來的巨大悲慟強烈地控制住。她沒哭,也沒尖叫。那一幕,卻是我在看著遠處那鏡頭特寫的漂浮在藍得心碎的海水裡孤獨飄蕩的衝浪板流下了兩行眼淚。看來我還不如貴子這個天真實質堅強的女孩子。
       最後,她是以一個平常女孩子紀念一個心上人的方式去祭奠不再回來的阿茂的:她攜上阿茂的衝浪板,帶上在那次比賽和他一起合影的兩張照片還有玻璃膠紙,如舊走到那片海灘上,把照片貼在衝浪板上,然後,將它放到海浪上,讓它漂進這片擁有阿茂生命的大海裡。
       很難忘那一幕,貴子平靜地端起衝浪板,走向海邊。這段距離似乎很長,鏡頭一直隨著她走向大海而不斷地拉遠,焦點似乎在無盡的遠處,似乎和此刻貴子的遙遠的思憶相互呼應,傳達出貴子的心理感受。在鏡頭中的貴子已然成了一個點,大海的廣闊無邊似要把貴子這個存在一同湮沒,那一刻,巨大的悲愴感強烈地佔領了我的內心,不知為何,又產生了某種難以解釋的釋然和寂寥感,複雜地包圍著被整個畫面震撼住了的我。那一刻,我以為貴子也會隨著那隻衝浪板走向海中,結果沒有。她站在那裡,依然安靜地似乎淡然一笑,望著海浪。然後切換到曾經她和阿茂一起的時光。後面出現所有的時光剪影,都是以阿茂為中心的,但是,阿茂已經成了那年夏天,寧靜的海。他是如此的安靜,如此的溫柔,像夏天熱烈地擁抱夢想,像大海般寧靜地將自己獻給了夢想,獻給了一隻平凡的衝浪板。他再也不存在,他存在在無處不在的記憶裡。
       貴子的生命裡,也許依舊會有那片巨大的蔚藍的海,也許是在眼前,也許是在心底。無論世界再喧鬧,那片巨大的海,依舊是最無比的安靜,除了海浪呼喚記憶的聲音,別無其他,也無法被替代。阿茂也許會是快樂的,因為最終他把生命獻給了自己的所愛,貴子的大海,即是阿茂。我想如果她能說話,她心底最想傳達的一句話應該是:阿茂,我依然會帶著衝浪板,來到你的懷裡。言及此處,眼淚又再一次忍不住落了下來。
       也許有的消失,就從來沒有消失吧。人生會有幾個真正走進你我生命陪你我一起笑一起瘋玩一起吵鬧一起靜默相知的人,蘇永康有首歌是這麼唱的:「相愛不衹是走進對方的生活,更要能走入彼此的生命」。記得曾經有個人和你一起走過生命裡的某段或許平淡或許重要的時光,已經是這平淡入生最寶貴的擁有了吧。
       當再看那片寧靜的海,那年夏天是否還會溫柔這早已滄桑枯涸的心?莫非人生數十載,記憶才是我的所有?
 
2016-06-21,夏至,凌晨,於重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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