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箭士柳白猿--Archer Baiyuan Liu

箭士柳白猿/箭客柳白猿/JudgeArcher

6.2 / 693人    94分鐘

導演: 徐浩峰
編劇: 徐浩峰
演員: 宋洋 趙崢 李呈媛 于承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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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丘

2016-06-28 16:54:34

冷兵器時代的輓歌


2015年《師父》的熱映,讓很多觀眾知道了徐皓峰的名號。然而,鮮為人知的是,從一個默默無聞的新人,到如今圈內小有名氣的導演,徐皓峰在堅持自我的這條路上,有過多少艱辛。當年《倭寇的蹤跡》的問世,招來差評無數。無論是普通觀眾,還是業內人士,面對這樣一部古怪之極的作品,都倍感困惑,無所適從,甚至沒法用既有的觀影經驗來評價。或許,當時誰也沒有想到,一個青年導演的處女作,居然有著開宗立派的野心。《倭寇》之後,經過《一代宗師》的層層鋪墊,再到《師父》的好評如潮,徐皓峰也逐漸被大眾認可,隱隱有了宗師氣象,成為華語影壇最獨特的作者型導演。其影片中所表現出的對傳統文化的傳承和闡釋,對武俠類型片的突破和創新,在當下泥沙俱下的中國影壇,更顯難能可貴。 《箭士柳白猿》本是徐皓峰導演的第二部作品,拍攝於2012年,也是徐皓峰個人化風格的極致之作。當然,這部在片商眼中毫無賣點的影片,理所當然的受到市場的冷遇。問世之後,始終未能找到發行方願意接盤,只能靜靜躺在浩如煙海的片庫,等待著最終被歷史塵埃湮沒的結局。但世事難料,《師父》的熱映,引發話題效應,也讓某些人認識到了徐皓峰的價值,《箭士柳白猿》時隔四年之後,重見天日。雖票房差強人意,但能在大螢幕上再次看到徐皓峰的作品,實乃我輩之幸事。 《箭士柳白猿》改編自徐皓峰自己的短篇小說《柳白猿別傳》,原著中柳白猿乃是民國時期的刺客,電影中搖身一變,成為武館紛爭的仲裁人。柳白猿乃是徐皓峰小說中一以貫之的人物形象,在《道士下山》中,曾對此有過詳盡的描述。柳白猿一支,源於戰國時期,專職從事暗殺,古代刺客以猿猴自比,所學武藝名為猿擊術,故稱柳白猿。蒙古入主中原之後,猿擊術傳入日本,才有了暗柳生一支。既為刺客,自當神出鬼沒、潛形匿跡,所用武器也是不露痕跡的鋼針或是飛刀,而非影片中所使用的長弓強箭。武器的改變,皆因身份之轉變,作為主持公道的仲裁人,自然不能再用刺客之技,而是必須用光明正大的手段,達到服眾的目的。柳白猿第一次解決紛爭,便是在大堂之上,連射四箭,以示公正。片中曾借過德誠之口解釋說,連射四箭,難在手勁不均,有一點凹凸,便不能服眾了。然而非常諷刺的是,本以為柳白猿乃是正義的化身,以德服人,沒想到過德誠話鋒一轉,武館裡教拳,總是騙人的,不騙留不住徒弟。但學了射箭,拳就沒秘密了。拉弓,展示的是拳勁。如此看來,柳白猿所謂的仲裁,也是建立在震懾和威脅的基礎之上,你要是不聽我的,我就把你拳術的秘密說出來,大家一拍兩散。因此,柳白猿的這個身份,和《師父》裡面踢八家武館便能開宗立派的規矩,異曲同工,都是掩耳盜鈴的把戲,背後是民國武林虛弱而蒼白的面子。 由刺客柳白猿化為箭士柳白猿,箭自然為重中之重。徐皓峰曾解釋過,射箭之道與君子之道有很多共通之處,射箭講究中庸,不偏不倚,講究靜,泰山崩於前而目不瞬。因此,這裡面也暗含了中國人傳統的風骨。為此,影片不惜在細節上大做文章。傳統的射箭方式,主要分地中海式射箭和蒙古式射箭兩大類,區別主要就是拉弓弦的方式,地中海式用中間三指,而蒙古式則用拇指。因為現代奧運會比賽採用的是地中海式射法,故成世界主流,蒙古式射法只能作為興趣,在民間流傳,和中國武術的命運,如出一轍。電影中柳白猿採用的正是蒙古式射法,在拉弓的時候,大拇指上還特意帶上一個類似扳指的東西,稱為弽,不用的時候,放在一個皮製的小盒子裡,懸在腰間,頗為搶眼。 柳白猿並不特指某一個人,而是一個名號,為歷代傳人通用。本片中的柳白猿,本名雙喜,只是一個村野少年,只因目睹姐姐被地主當眾玷污,發了失心瘋,被送到寺廟醫治。高僧一語點破,他不是瘋了,是厭惡自己,他得再活一次,當個跳牆和尚吧。跳牆之後,為躲避世人,巧遇上一代柳白猿,數年修行後,成為新一代的仲裁繼承人。然而,這個柳白猿最大的問題,是心靈上的創傷還未修復,便脫胎換骨再世為人。表面看來是風光無限的正義守護者,內裡還是那個怯懦殘缺的少年。柳白猿在被動的命運里拖著殘缺的身心踉蹌前行,拼命掙脫、尋找自我,卻逢時代變遷,情感糾葛。江湖人心,一步一局,混血女特工二冬引他刺殺軍閥,他不敢動情卻義無返顧;戲曲名伶月牙紅引他丟失氣勢無法刺殺,他動了真情卻體無完膚。本以為拒絕了二冬,便可重回仲裁人生活,卻不料內心已亂,連射箭都無以為繼,只能借武力平了紛爭,也壞了規矩。心灰意冷之下,想帶月牙紅遠走高飛,不理江湖恩怨,沒想到局中有局,所謂真情流露,不過是引君入瓮的逢場作戲,再次一敗塗地。萬念俱灰的柳白猿,選擇了放逐自己,在苦行中找尋自我。面對地主王老爺,他射出了復仇的三箭,第四箭引而不發,因為他意識到了,自己沒資格殺他,對於姐姐,他比王老爺更惡劣。在尋找姐姐的路上,他幡然醒悟,原來姐姐是埋在他心裡的一個執念,此念不除,他永遠是那個怯懦的逃避責任的少年。於是,他站在高山之上,對著低處的流水,儀式化的射出了代表內心執念的箭,終於確立了自我,義無反顧的揚長而去。 二冬和月牙紅所設的局,既是江湖之局,亦是情感之局,身在局中,情不自禁。徐皓峰不光武打場面設計精妙,拍起感情戲來,更是妙到巔峰。柳白猿和二冬躺在馬車上的會面,兩人一言不合,便訴諸武功。柳白猿故意示弱,被二冬用她標誌性的紅繩勒住了半邊臉頰,無法掙脫。情急之下,柳白猿掏出隨身攜帶的小刀,劃斷繩索,斬斷情絲。饒有意味的是,那柄小刀,正是月牙紅所贈。繩雖斷,痕跡卻留在了柳白猿的臉上,也刻進了他的心中。另外,片中柳白猿時常拿出滿是刻痕的箭矢,端詳良久。刻痕其實是刀痕,是二冬和柳白猿在旅館打鬥中留下的。刻痕顯示,二冬看似兇狠,刀刀毫不留情,實則每次用刀都避開前一刀痕,以保箭杆不會斷掉,心裡其實有他。柳白猿時時拿出箭矢來看,心中亦有她。只可惜時勢使然,難成佳偶。兩人每次相逢,都響起類似一生所愛的配樂,音樂早已說明問題。用武打場面來表現情愛糾葛,亦是徐皓峰獨門秘籍之一,從《一代宗師》中葉問和宮二的金樓決鬥,再到柳白猿和二冬的旅館纏鬥,表面看兇險無比,細品全是濃情蜜意,著實令人拍案叫絕。 然而對傳統的堅持,擋不住時代的洪流。在熱兵器時代,武術變得全無實用價值,徒具悲劇的審美。本片出現的兩種兵器,弓箭和大槍,都曾是冷兵器時代的王者,但面對西方的槍炮,全都不堪一擊。匡一民拼死想要輔佐的楊乃興,也死於特務的槍口之下。因此,結尾的一場對決,便有了象徵的意味,是冷兵器的絕響,也是華麗的謝幕。徐皓峰說,他在這個電影裡要呈現的,是人性的風骨,是末世武人被時代碾壓之前的體面。這讓我想起了黑澤明的《七武士》,槍炮一旦出現,武士階層便迅速沒落,再無存在的必要。而七個人以螳臂當車的方式,去抗擊未知力量的山賊,只是為了維護武士的最後尊嚴。匡一民在結尾時說:「滿世界都在追求投機取巧,比武,是不多的沒法取巧的事情,我想,求一場比武」。求一場無關乎輸贏的比武,和以卵擊石的抗擊山賊,殊途同歸。七武士的行為,是為冷兵器時代奏響的一曲輝煌的輓歌,而柳白猿和匡一民的對決,則是這曲輓歌的最後一個清冷的樂章。輓歌再美,也有唱完之時,從此世上再無柳白猿……

註:本文首發於《中國企業家》雜誌,未經許可,不得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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