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雨欲來風滿樓

************這篇影評可能有雷************

一

在同一個時間段，銀河映像在大陸上映的是製作費用4000萬的《三人行》，在香港上映的則是製作費用500萬的《樹大招風》，《三人行》在香港要到7月才會上映。

這是個很有意思的局面，可以看作銀河映像一直以來『兩條腿走路』策略的典型體現。粗暴地概括就是，一面拍市場導向的電影掙錢，一面也不放棄作者電影。當這個策略面臨合拍片潮流的時候，甚至比隻在香港本地市場還有優勢。市場導向的電影可以做到不考慮電影內容，想方設法地通過審查，並與內地資本合作，掙到香港大陸兩邊觀眾的錢；作者電影堅持以故事為導向不妥協，一開始也報大陸審批，審批得過最好，批不過不在大陸發行就是了，也沒什麼損失。

通過爛片來掙錢，通過敏感電影掙口碑，這是香港電影目前一個窘境，對於銀河映像來說這話好像點極端。銀河映像其他導演不說，老闆杜琪峯還是一直是扛著節操的，拿到大陸賣的商業片也會用心去做。他這次拍的《三人行》結尾一場醫院的長鏡頭戲，不使用傳統『升格』慢鏡頭，而是通過演員表演及威亞等道具輔助達到慢鏡頭效果。這種放著方便的路不走，非要去嘗試一些挑戰的行為，證明杜生還是在認真拍戲的，不像其他一些香港導演，真是一看到成片就能感覺到他們滿滿的敷衍。

二

《樹大招風》無疑拍得還不錯。這部帶著『家庭作業』性質的電影，是銀河映像培養下一代導演的嘗試。徐文學、歐文杰、黃偉傑，三個年輕導演各自帶著杜生的要求和150萬預算，踏上了歷時5年的拍攝道路。他們獨立拍攝了電影中三個人物的三個故事，最後素材匯總到一起，由銀河映像老牌剪輯師大衛·理察森操刀剪輯。理察森的做法是：每條故事分配相等的30分鐘。這並不意味著電影會是拼湊分散的三個獨立故事，反而通過剪輯和切換，展現出三個人物故事的交織聯繫，使影片呈現出很強的一體性，這也是該片的主要亮點之一。

片中三個人物故事均有真實原型，在事件上根據劇本要求對真實事件有了較大程度改編。林家棟飾演的季正雄，影射真實人物季炳雄，1970年代在廣州火車站從扒手做起，至1980年代至2000年代多次組織犯罪集團，牽頭走私武器及在香港持械行劫，殺害警察，亦在加拿大及美國多處犯案；任賢齊飾演的葉國歡，影射真實人物葉繼歡，曾在一天之內連搶幾家金鋪，在大街上手持衝鋒鎗與香港警察火拼；陳小春飾的演卓子強，影射真實人物張子強，最出名的事蹟是綁架李嘉誠長子李澤鉅，成功勒索超過10億現金，後又綁架香港第二首富郭炳湘，勒索贖金6億。影片根據劇本節點『97香港回歸』的需要，對真實事件進行演繹之後，在時間上將三位人物的命運轉折統一放在了回歸前夕，通過人物命運的轉折，暗示了時代變化中，香港命運的轉折。

《樹大招風》做的還很不錯的一點是，在三個人物的塑造上，導演們也很好地，沒有進行趨同重複的人物描寫，而是各有分工，這樣一來各方面都有照顧到，片子很豐滿。

季正雄戲份突出了內在的部份，比如人物內心、友情等細膩複雜的情感；葉國歡戲份則突出了外在的部份，社會環境的惡劣，生意場上的無奈，這也是片中最政治敏感的部份；卓子強戲份，因為陳小春一直以來表演上自帶的誇張和所飾演人物本身高調的性格，是全片最戲劇化的部份。

三個不同的部份組合起來，通過之前提到的優秀的剪輯，形成了一個天然而全面的整體，使得影片的『可玩性』大大增強。觀眾可以從不同的角度，結合自己的經歷和影片產生共情，也可以從不同的角度出發玩味影片的內涵，結合電影營造出的『時代感』，本片確實能算得上近年來優秀的正味港片。

香港一些優秀電影往往優秀在成功從微觀的人物故事當中體現出宏大的『時代感』，比如《無間道》系列。《樹大招風》也能察覺到這種『時代感』，這種時代感一般通過把故事放在一個明顯的時代背景下來講述。最常見的就是97香港回歸這樣標誌性的歷史事件。

電影開篇部份，季正雄在燒香港身份證，電視裡放的是84年中英聯合聲明的影像，畫面是鄧小平，聲音是柴契爾夫人關於基本法和延續50年不變的演講。這個場景很明顯地隱喻了香港人身份感的缺失，以及一個時代將要結束。

電影結束的時候，畫面閃回三大賊王無意之中出現在同一家酒樓的歷史時刻，同時背景是97年回歸儀式上查爾斯王子的意味深長的演講，接著畫面轉回交接儀式的影像資料。五星紅旗升起，警察換徽章，解放軍進駐，最後一任港督彭定康離開。電影中主要角色的歷史性交集，和大時代的歷史性事件，突顯了宿命的安排，滿滿的杜琪峯式儀式感。三個人物的命運在名叫風滿樓的酒樓短暫相交後擦肩而過，在影片中分別走向了墜落的歸宿，而大時代則是一個時代的正式結束，和另一個時代的嶄新開始，意味深長。山雨欲來風滿樓，既是人物的命運，又是城市的命運。

片中的一些小細節也特別有意思，有的細節看似不重要，實際上卻對塑造一部不到兩小時的電影的氣氛，起到了畫龍點睛的作用。一個細節是季正雄回大陸招下次搶劫的小弟的戲，幾個小弟被要求離開時，每個人滅煙的方法都有不同，其中一個人滅煙並不是杵滅的而是拿手指去慌忙地摁滅菸頭。就這樣一點小細節，使得毫無存在感的龍套角色都變得生動起來。另一個細節是香港老街道上空飛機低空飛過，這明顯是暗示了當時還在使用的啟德機場，小細節來點亮時代感，非常有意思。還有個穿幫細節，我覺得導演有可能是故意的。葉國歡在搞走私生意的時候，大費周章、低三下四地行賄大陸一個科級官員及其情人，最後官員情人送來工商執照，又順手擼了電視和VCD走，葉國歡一眾人也只能忍氣吞聲，這時有一個外景，牆上貼著『凝心聚力抓發展，同心共築中國夢』的海報。這張亂入的海報肯定不是90年代的產物，可以說是個穿幫鏡頭，但是導演給了一個好幾秒的特寫，我總覺得是故意為之，這個細節配上那場戲也是很有意思。

三

最近老看到有人說『港片不死』這句話，看多了有點反感，似乎都在急著幫港片找出路似的。《樹大招風》可能並不是港片的未來，《踏血尋梅》不是，《老笠》也不是，《十年》這種販賣政治觀點東西的更算不上了。錄像廳時代的那種『港片』已經是回不來的舊物，這是當下經濟現狀的必然結果。

真要說個未來，我相信反而是像《三人行》這樣的商業電影，假以時日，這些合拍商業電影有更優秀的質量。甚至到有一天，『合拍』這個詞消失，香港內地班底能夠自然地合作流通，人們不再去刻意區分港片和大陸影片，那才是應該有的趨勢。

電影到底是門牽動各方資源的複雜的生意，資本流動有本身的規律,應該被尊重。娛樂的需求大家都有，如何同時滿足兩地普通觀眾的消費需求才是主流；在此同時又有適當數量的作者電影出現，作為支流。主流和支流一起匯合成這門產業的整體流向，最終匯入世界電影產業這片大海洋。   舉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