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生花

雙生花
——根據韓國電影《解語花》改寫

文=獨居江南（80後，水瓶座，獨立撰稿人，現居東莞）

-01-

上個世紀四十年代，朝鮮大成券番教坊，有一株雙生花，一朵叫素律，灼灼其華，一朵叫妍熙，暗香浮動。她們因歌唱而綻放，因嫉忌而枯萎。

-02-

素律第一次見到妍熙，是十三歲的時候。

那是一個春天，花事繁盛。一天上完課後，素律和其他妓生們聚集在水汽氤氳的淋浴間準備洗澡時，窗外傳來了爭吵聲。女孩們好奇地踮起腳尖往外看，原來黃包車大叔把教坊的演出服當作賭資輸掉了，番券長在找他麻煩，他很生氣就把自己的女兒推出來抵債。素律隔著窗戶，看到女孩跪在地上苦苦哀求，但卻被她爸爸一把推倒在地。女孩清亮的哭聲響徹了整個教坊，驚得教坊裡的桃花花瓣簌簌地往下掉。女孩哭了很久，很多年以後素律依然記得。那個女孩就是妍熙，她們就這樣相遇了，但素律並不知道，自己的命運從此和妍熙纏繞在了一起，猶如一株雙生花，再也沒辦法分開。

素律一直留意妍熙的一舉一動，因著她悲慘的身世，素律總希望自己可以幫幫她。但妍熙並不好相處，渾身是刺，素律知道那是因為她沒有被好好地愛過，所以素律並不介意。她發現妍熙也喜歡唱歌，因為妍熙好幾次洗衣服時一直在哼唱流行天后李蘭影的歌。素律從小就在教坊里長大，她遺傳了母親的美貌和靚嗓，深得教坊裡的媽媽喜歡。於是她請求媽媽，讓妍熙和她一起學習才藝，媽媽答應了。從此以後，她們晨起練歌，入夜談心，變成了十分要好的朋友，而且還決定要一起堅守妓生之道把朝鮮的傳統正歌發揚光大。

十三歲到十七歲，那是素律和妍熙朝夕相伴的四年。時光飛逝，她們漸漸出落成了兩個美麗的大姑娘。畢業考試結束那天，她們興奮地在教坊的花樹下追逐，華麗的裙裾被風吹得鼓鼓的，四週落紅流瀉如雨，她們的快樂無與倫比。

後來媽媽宣佈她們通過了考試，成為了大成券番正式的妓生。在畢業典禮上，媽媽說，從古時候開始，妓生用一句來說就是解語花，意思就是要理解人說的話。比起那個更重要的是要懂得學問和藝術。身份微賤的人，如果擁有藝人的寬大氣度，不管面對什麼樣的高官大爵，都會耳清目明，做一朵散發著高貴香氣讓人不敢折斷的花。沒有比相信男人的心更愚蠢的事了，你們只是在男人玩樂時唱歌跳舞，才能並不是為了那些男人。記住了，妓生另一個名字是藝人。

女孩們沉浸在畢業的喜悅中，一起站在蓮池旁拍照的時候，每張臉都笑得燦若春花，映著明媚的春光煞是好看。 這些女孩當中，素律無疑是最出挑的。拍個人照時，素律站在花樹下，交織紛飛的落紅不斷掠過她溫婉的面容，她撐了一把紅傘美得明艷照人，在她身後一樹桃花正開得艷麗……妍熙看著這一切好像在看一幅畫。更重要的是素律遺傳了母親的好嗓子，能把傳統的正歌唱得百轉千回。相較之下，雖然妍熙很努力，可是她唱正歌始終不及素律。不過其實妍熙也很美，只是她始終有一種小心翼翼的謹慎，不像素律那麼舒展大方。

畢業之後的有一天，素律和妍熙坐在花樹下談心，素律問妍熙第一次賺的花酒錢要用來幹嘛？妍熙回答就那樣吧。素律知道妍熙把錢全給了爸爸，於是她遞給妍熙一份禮物。妍熙打開來一看，正是自己最喜歡的偶像李蘭影的唱片《春姑娘》。妍熙的眼淚滴落在唱片的封面上，素律對自己一直很好，但自己卻什麼都不可以給她。妍熙緊緊地抱住了素律，她知道，素律是她在這世上唯一的朋友。

-03-

允宇的歸來出乎意料。

那天素律突然被人叫走了。她走到教坊外，看到一個穿著米白色西裝的男人的背影，男人旋即轉過身來，素律歡快地跑過去，緊緊地抱住了他，新月般皎潔的面容上泛起了紅潮。他是金允宇，和素律從小一起長大，彼此情投意合。允宇之前去了日本留學，沒想到會在這個時候回來。

晚上，允宇帶她去吃飯，然後在街邊散步。允宇告訴素律，自己想回國創作歌曲，不想再讀書了。還許下承諾，兩年後一定要娶素律為妻。

這個夜晚，妍熙一直在等素律歸來，最後終於等到了。可是和素律一起回來的還有一個男人。素律介紹說他叫金允宇，是剛從國外歸來的新新人類，思想大膽前衛，還是一個作曲家。那是妍熙第一次見允宇，他是自己好姐妹的男朋友。她們三個聊得很開心，後來很多年以後素律才知道，這是她一生中最快樂的時刻，風中有花香，心中有理想，身邊有姐妹和男友。

隔了幾天，素律正準備去演出，忽然聽到了汽笛聲。她跑出去趴在教坊的牆邊一看，允宇正立在一輛轎車前，氣宇軒昂地看著自己。允宇叫她上車，可是今晚的表演很重要，素律有些猶豫。允宇承諾一定會在表演前送她回來，於是她歡快地上了車。素律不知道允宇要帶她去哪裡，但她願意跟他走。車子在一幢豪宅前停住，素律和允宇走了進去。素律正疑惑間，卻看到一個端莊大方的女人從樓梯上走到她面前。她簡直震驚了，因為這個女人居然是流行天后李蘭影。

素律很緊張，畢竟第一次離名人這麼近。相反允宇很自在，他一直稱讚素律美得像桃花。更令素律震驚的是原來允宇居然就是《春天的夢》的作曲人，崔致林是他的筆名。素律被突如其來的驚喜包圍著，這一切怎麼能獨享呢。她馬上打電話給妍熙，邀她前來，要知道李蘭影可是妍熙從小就喜歡的偶像。後來素律被券番長接走去表演了，她則讓允宇帶著妍熙去見李蘭影。

那晚的表演很成功，總督府警務部長平田伊藤對素律讚賞有加。表演結束後，素律被帶去淋浴間。她忽然明白過來，原來媽媽今晚送她過來，並不只是單純的表演。所幸，平田伊藤並沒有為難她，讓她回去了。她跑回教坊去質問媽媽，媽媽告訴她，妓生就是要被男人採摘的。這跟媽媽從前的說法不一樣，無盡的悲涼湧上了少女素律的心頭，她第一次開始懷疑人生。

所幸還有允宇，他帶素律去逛街吃飯，告訴素律自己的理想。他想為勞苦大眾寫歌，但他們需要的不是閒時用來回味的歌曲，他們需要的是眼淚和笑容。他要創作出這個時代的阿里郎，這些筋疲力盡又力量微薄的人，用他們的艱苦唱出來的歌，將朝鮮之心喚醒再喚醒方能完成的歌。

那晚告別時，允宇拿出一個信封遞給素律。素律打開一看，居然是李蘭影老師音樂會的門票。素律開心極了，這樣就能和妍熙一起去看了。告別的時候，素律告訴允宇，雖然自己喜歡正哥，但一定要唱允宇創作的歌曲。允宇慢慢走向素律，在素律額頭上親吻了一下，素律則回報了允宇一個吻。

-04-

終於到了音樂會這天，素律和允宇妍熙坐在台下盡情地欣賞著李蘭影的歌聲。李蘭影在尾聲時，卻出奇不意地告訴觀眾，前幾天，她偶然聽了一個小姐唱歌，驚為天人。而這位小姐今天也在現場，現在就讓我們歡迎……聽到這裡，素律滿懷期待，畢竟自己前幾天才在李府為她演唱過正歌呢，妍熙和允許也把目光轉向素律。正當素律準備上台時，李蘭影的嘴裡傳來了另一個名字：徐妍熙。素律和妍熙都征住了，允宇則神情複雜。妍熙向素律投以徵詢的目光，素律趕緊鼓勵妍熙上台。

妍熙戰戰兢兢地走上台，在李蘭影鼓勵的目光中開始演唱允宇作曲的《春天的夢》。沒想到妍熙的唱腔是如此適合流行歌曲，《春天的夢》在她的演繹下似乎又煥發了新的生命。素律轉過頭，看見允宇先是聽得入神，最後忍不住拍手喝彩。那個夜晚，素律很失落，那是她第二次懷疑人生。

幾天之後的一個下雨天，素律坐在教坊的教室裡看著窗外的雨發獃，卻看見妍熙從外面回來。她叫住妍熙，妍熙吞吞吐吐地告訴她，允宇說要幫她出唱片，還說她的聲音能成為朝鮮之心。
素律聽了再也忍不住了，她不明白，為什麼要出唱片的人不是她呢，她可是允宇的女朋友。素律冒著雨去找到允宇。允宇很驚訝，素律在雨中緊緊地抱住了允宇，哭得像個孩子。允宇許諾以後也會給素律寫歌，但這更像一句安慰而不是承諾。

妍熙終於還是離開了大成券番教坊，媽媽說流行歌曲最終會被人遺忘，所以才稱之為流行。而妍熙這一去，則不能回頭。但妍熙還是頭也不回地走了。走的時候她和素律抱頭痛哭，雖然妍熙雖然留戀教坊和素律，但對外面的大世界更加充滿好奇。

素律有時會去允宇的音樂工作室玩，當她看到妍熙和允宇認真討論音樂的樣子，很羨慕。最後她總是會悄悄溜走，在回教坊的路上，她還是會輕輕地問自己：為什麼不是我？

妍熙的唱片公演如期舉行，素律最後還是去了。不得不承認，妍熙的聲音真的很適合流行歌曲。再加上允宇的曲都是為她度身定做，和她的聲音完美契合，這所有的一切加在一起產生了一種魔力，讓妍熙在舞台上迸發出驚人的美麗。每當她唱完一曲，台下就掌聲如雷。妍熙聽到掌聲，也禁不住流下了眼淚。

在隨後的慶功宴上，妍熙受邀再次上台，沒想到的是她主動邀素律一起合唱。不得不說，大成番券教坊的這株雙生花上的兩朵花的確各有各的美，只是允宇發現自己眼裡現在只有妍熙，已經沒有素律了。

素律對此毫不知情，她在回去的路上買了一束花準備送給妍熙慶祝。等她再回到CLUB時，人群已經散去，二樓傳來了允宇的聲音。她輕輕走上樓，終於看到了自己最不想看到的一幕：允宇和妍熙正痴纏在一起……素律揉碎了手中的曲譜，她看了看手裡的鮮花，耳邊又響起允宇的承諾，覺得一切都只是個笑話。她不明白，為什麼自己最信任的兩個人在一夜之間都背叛了自己。

素律的世界終於崩塌了，畢業之後的遭遇和她想的完全不一樣。自己想堅守的妓生之道其實得不到尊重，必須依附於有權有勢的男人。而有過甜蜜承諾的男友，和親如姐妹的朋友也雙雙背叛了自己。

-05-

任何人都可以變得狠毒，只要你嘗試過什麼叫做嫉忌。那晚回去後，素律剪掉了留了多年的長髮，她要和過去的自己告別，奪回原本就屬於她的一切。這個曾經美好如桃花的女孩一直在失去，這次她將失去自我。

小禮帽、風情嫵媚的新髮型、流行的風衣，以及一抹紅唇，再次出現在總督府警務部長平田伊藤府上的素律有了一種凌厲的美，不過倒也叫人眼前一亮。一直都很欣賞素律的平田伊藤在那個晚上如願褪去了美人的華服，一親芳澤。當然，隨之而來的是妍熙的唱片因唱功不足審查不不通過，已經印好的唱片也被搜查出來銷毀。伊藤動用了自己的權力，只求美人展頤一笑。
沉浸在愛河中的允宇和妍熙被突如其來的打擊弄得不知所措。與此同時，素律則開始錄製自己的唱片。不久，素律的專輯《她的微笑》正式發行，伊藤還為此舉辦了盛大的發佈會。然而，除了總督府的人買之外，其他總共賣了不到200張。樂隊的人對此頗有微詞，大家都知道，素律的唱腔不適合流行歌曲，只適合傳統正歌。另一邊妍熙的唱片雖被銷毀，但歌曲卻在民間廣為流傳。

心灰意冷的允宇因意外和日本人發生衝突，鋃鐺入獄。素律一聽到他的消息，就馬上去探監。卻意外得知允宇打算和妍熙出國的消息。素律懇求允宇回到自己身邊，但是允宇的眼裡只有妍熙，自己當初的承諾似乎已經被他遺忘。在回去的電車上，素律泣不成聲。

妍熙終於來找素律了，但素律並沒有告訴她允宇被抓的事情，但幫她安排在總督府唱歌。妍熙沒想到那個場子是聲色場所，歌手根本不被尊重。還在台上時就有人上來騷擾。接著就被帶入內室，而且那個人還試圖強姦她。慌亂中，妍熙錯手殺死了這個日本軍官。接著就逃到了素律處。日本人的搜查隊隨後就到，素律因為伊騰的關係，喝退了搜查人員。

但伊藤還是決定要逮捕妍熙，素律趕緊回教坊想要通知妍熙。但妍熙已經知道了，自己的唱片被禁一事因素律而起，憤怒中她不顧素律的勸阻，打了素律一耳光，然後跑了出去。

素律追了出去，她知道伊藤正派人來，所以她想留住妍熙。但怒火中燒的妍熙已經失去了理智，大聲質問，為什麼要這樣對我？ 素律想起這些年來自己對妍熙的照顧更覺委屈，明明，允宇、朝鮮之心都是她的，可最終她卻什麼都沒有？她不甘心……如果沒有妍熙，素律肯定和允宇開心地生活在一起。

我給了你一切，可你還要偷走我的一切……素律反問道。但妍熙並不覺得自己有錯，她在雨中大喊，把你變成這樣的是你自己，從此以後我們不再是朋友，你只是一個骯髒的娼妓！素律終於被激怒，她衝過去掐住了妍熙的脖子。這兩朵並蒂相連的雙生花在曾經她們經常散步的地方扭打了起來，最後素律被妍熙推倒在地。

卡車夜視燈照著雨中的兩個人，日本軍隊已到。妍熙想要轉身逃走，被毫不留情地射殺了。素律在雨中看著妍熙，幾年前教坊裡的那個跪在地上的少女從她眼前一晃而過。緊接著，素律的尖叫聲劃破了夜空。這場雨下得很大，雨水一直濺到素律的生命里去了。

幾年後允宇終於出獄了，但是之前的CLUB早就停業了。他坐在臺階上，素律的唱片製作人卻叫他寫歌，這時他才知道，原來素律是警務處長的愛妾，所有的一切都是她做的。

和妍熙一樣，知道真相的允宇找到素律，並瘋狂地掐住了她的脖子，質問她為什麼要這樣。變了心的男人始終不認為自己有錯，那些承諾難道只是隨口說說？只是素律的始終還愛著允宇，她不讓前來的警衛傷害他，她還想唱他寫的歌。

時代洪流滾滾，韓國終於宣佈獨立，日軍被趕跑了。素律擠在歡慶的人群中來到了大成番券教坊。這所曾經為日本軍官提供表演服務的番券正毀於人民群眾的勝利狂歡中。素律看著這瘋狂的場景，也只能趕緊逃跑。這座曾經承載了她的童年、她的理想、她的友情的大成番券在歷史的巨輪下灰飛煙滅。

-06-

時間的腳步來到了1991年。

建築工人在大成番券舊址發現了徐妍熙多年前的唱片《朝鮮之心》。此時的素律已經是花甲老人了。她在電視台看到尋找徐妍熙知情人的廣告，於是她跑到電視台告訴工作人員，自己就是妍熙。工作人員大驚失色，並讓她介紹一下《朝鮮之心》。她成功騙取了他們的信任，電視台隨後給她舉辦了一場演唱會。很多年後，她終於唱到了這首允宇作曲的歌，以妍熙的身份。

離開電視台時，工作人員叫她去欣賞一下唱片。除了《朝鮮之心》之外，工作人員還拿出自己的唱片《愛情•謊言》。工作人員說，《愛情•謊言》這首歌很特別，將傳統的唱法融入流行，獨樹一幟，簡直是一個完美的作品。素律的唱法終於得到了肯定，在晚了半個世紀之後。
從電視台離開後，素律坐在公園裡小憩。回憶的潮水湧來，《愛情•謊言》是允宇最後寫給她的歌，他告訴她，她可以失去他，但不能失去自我。可是，少女素律當時怎麼能明白這道理？她終究還是迷失在失去戀人的痛苦，以及一個時代的音樂品味里。

已經是秋天了，四週黃葉紛飛，素律想起了很多年前畢業考試結束那天，她和妍熙興奮地在教坊的花樹下追逐，華麗的裙裾被風吹得鼓鼓的，四週落紅流瀉如雨，她們的快樂無與倫比。那一天她們曾經堅信自己可以堅守妓生之道然後把傳統正歌發揚光大的，只是一切都晚了。

-07-

上個世紀四十年代，朝鮮大成券番教坊，有一株雙生花，一朵叫素律，灼灼其華，一朵叫妍熙，暗香浮動。她們因歌唱而綻放，因嫉忌而枯萎。

（完）

歡迎下載江南的故事酒館自出版的電子書《香港電影朝聖之旅》
百度雲下載地址：http://pan.baidu.com/s/1jHYthV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