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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邊野餐--KAILI BLUES

路边野餐/惶然录/KailiBlues

7.3 / 4,359人    113分鐘

導演: 畢贛
編劇: 畢贛
演員: 陳永忠 謝理循 餘世學 郭月 音樂: 林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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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島淳子

2016-07-07 05:32:03

宇宙來自於平衡,附近的星球來自於回聲。


2016年3月26日第40屆香港國際電影節首次觀影。
2016年7月3日上海超前點映二刷。
2016年7月16日上海影城三刷。
2016年7月20日上海影城四刷。

        首次觀看後寫下短評:
        夢裡列車,鏡中虛像,光天下的腐銹,昏暗中的螢光,舊樓小屋滴雨潮濕,綠色蜿蜒夏日陰涼。細碎詩詞與流動影像相融,虛實之間穿梭流暢。不同於賈樟柯粗糲畫面中的生活質感,區別於婁燁搖晃鏡頭下的晦澀意象,它有很多影子但偏偏誰都不是。

        至今仍然記得三月香港九龍灣星影匯放映廳內溫度較低的冷氣,無比清晰明亮的螢幕,以及全程保持靜音的觀眾。當然好的影院氛圍對觀影有好處,但記憶最深的還是《路邊野餐》帶給我的震撼。
        首次觀看以前我並不了解此片,也不了解導演畢贛,比如說1989年生,雙子座,這些一概不知。甚至不知道那場放映結束後導演會來到現場交流。 而恰恰是因為這些不知道不了解,才使我對這部電影保留了最純粹也最原始的觀感和體驗,兩小時不到的放映中幾度屏息凝神,身處香港觀賞這樣一部大陸電影,有一種難以表達的驕傲和興奮。


「凱里」
        ——「山,是山的影子。狗,懶得進化。夏天,人的酶很固執,靈魂的酶像荷花。」

        電影從開場便是導演所營造的兒時記憶裡的貴州凱里,鏡頭下是南方山路邊瀰漫的濕氣以及剛燒開的水要倒灌進熱水瓶時蒸騰起的霧氣,還有煙,還有薄暮,和昏暗閃爍的光。

         「路邊野餐」取自塔可夫斯基《潛行者》的原著科幻小說《路邊野餐》;電影中虛構的地名「盪麥」就像墨西哥小說《佩德羅·巴拉莫》裡面的柯馬拉一樣。
        香港那場放映結束後,有觀眾提問:「導演,我在你的電影中看到了婁燁甚至侯孝賢,請問你是不是把你的迷影情結帶到了你的電影中?」導演畢贛只回答了一句:「我不是一個影迷。」後來他又說過一句話令我印象深刻,他說:「任何一個導演他都只能給你一雙鞋,路還是要你自己走。」
        電影好看不在於它像誰,而在於它是誰。我認為無論是塔可夫斯基還是侯孝賢,沒有導演是不看電影就能拍電影的,可是對於畢贛來說,先前任何電影中的素材或表現方式就像「潛行者」一樣進入他的潛意識,但電影最終還是完全屬於畢贛自己的。它是《路邊野餐》,更是《惶然錄》。
        可能是我觀影量還不夠多,也因為沒有任何附加和累贅,於是我對此片有著初見般的純粹。在現實、夢境、現實,在夢境般的現實與真實的夢境之間來回穿梭的體驗如同一段奇妙的旅程,那種感覺很難用語言表達和形容。


「盪麥」
        ——「盪麥的公路被熄火延長,風進入汽車後備箱。人類代替人類掌管家園,地獄顛覆地獄成為天堂。」

        真正的「路邊野餐」從此處開始,當然我也未曾計算過片名是從電影第幾分鐘才出現。
        老陳從凱里前往鎮遠尋找侄子衛衛,袋子裡裝著診所老醫生給他的一張照片、一盤磁帶還有一件花襯衫。真正進入盪麥前,有一段幾分鐘的空鏡長鏡頭,似乎是老陳與開車的司機的幾段看似無意義的交談。那個時候老陳坐在列車上,因此那些對話或者說是自言自語,就彷彿是在夢中又套置的一個夢,也有時間回到過去的體現。對話結束,鏡頭回到列車上的老陳,夢境抵達最深處——盪麥。
        途中偶遇在手上畫著表的摩的司機衛衛,唱流行歌曲的青年樂隊,將要去凱里當導遊的洋洋,理髮店的女老闆……鏡頭依靠這些人物的視線轉換、推進以及延續,這些情節和對話又像套嵌的夢境和囈語。由一人到一人,搭建起完整的虛幻的路邊盪麥。
        洋洋聽到火車開過的聲音,老陳用手電筒照著理髮店老闆手指,虛擬出看到海豚的樣子,更像是夢,也是嚮往。
        老陳穿上花襯衫,唱完《小茉莉》,把那盤「告別」的磁帶送給理髮店為他洗頭的女老闆。夢境戛然而止是導演要將故事停留在最好最沉醉的地方。就像我們做夢,常被突然打斷或驚醒,總是沒有後續,而那段完整流淌的印象又總是回味無窮。

        後來很多人對此片的評價,讚譽或者批評中有很大一部份是針對於「長鏡頭」。其實我第一次看的時候甚至沒有想到要去尋找長鏡頭的痕跡,只是當列車像夢遊一樣穿梭時,我彷彿置身其中,追隨鏡頭的軌跡,在鐵軌和那個虛擬的空間中前進和游弋。
        因為事先並不知道電影中有這樣一個長鏡頭,也就不存在看錶計算具體長度,不看他人的評價才可完全投入影片沒有任何限制,於是那一次《路邊野餐》給了我尤其好的體驗。很多電影都適合二刷三刷反覆觀看,因為每一次都能從中獲得不同的資訊和感受,但我始終認為電影的最佳觀感一定是在第一次觀看時。
        你並不需要從別處搜集影片的資訊,不需要刻意從影片中找到某種拍攝手法,更不需要知道:「40分鐘的長鏡頭」這樣的關鍵詞。就像電影不該受制於形式和標準,好的電影不是它用了多少高難度的技法,而是它最終呈現的影像記憶是否完整流暢又能觸動到內心某處;好的演員和觀眾也不源於專業;好的影評更不是撰寫者的觀影量以及經驗之談。

        不過前幾天二刷我還是計算了長鏡頭的時間,從電影第56分鐘開始進入虛擬的「盪麥」,1小時37分左右結束夢醒,這個長鏡頭比較準確的時間在41點幾分鐘。但這是一次無意義的計算。如果說首次觀影猶如夢遊般,那這一次計算鏡頭時間的觀影顯然比較清醒,坐在第一排也不覺得鏡頭太搖晃,但這也不是一個好的觀影方式。長鏡頭的時間本來就是無意義的,關鍵是它究竟為電影帶來了什麼。
        後來在幾次訪談中其實導演也提到:「它具體是四十分鐘還是六十分鐘都無所謂,我要的只是那一段完整的時間。」


「鎮遠」
        ——「許多夜晚重疊,悄然形成黑暗。玫瑰吸收光芒,大地按捺清香。為了尋找你,我搬進鳥的眼睛,經常盯著路過的風。」

        凱里和鎮遠是兩個清晰的地方,這兩段的敘述屬於「現實」,而長鏡頭則完全屬於導演虛構的地點和空間。三個地點的時間和影像,中間是一段完整的時空,實則這個「長鏡」並非長鏡,而是段落鏡頭,它用於突顯電影的結構,又完全嵌入影片中,也是無法獨立的一部份。

        夢的構成里,有往日記憶,有前日殘念,對往後的期盼遐想,生活中的各種零碎的細節,各種感情關係,還有些胡思亂想。
        當列車在床邊穿梭,牆上車廂上畫著的鐘錶快速轉動,軌道的聲響竟與時針的轉動聲有著奇妙的吻合。最妙的是夢的片段和詩的細碎給了我無比流暢的觀感。且不論電影的拍攝過程是斷斷續續的或是真正拍攝的時間要比舉著攝影機排練的時間少出很多,又或者那段長鏡頭的拍攝用了多少台機器輪班交替,至少到最後它呈現出一段完整而且飽滿的影像。其中有夢的緩衝,夢境深處還有夢醒時分。手法和結構是值得探討的一部份,但最重要的是影片給予觀眾的絕妙體驗。而且你要是喜歡這個夢,你還能多看幾遍,只是夢裡的故事永遠只會停留在那個地方,你可回味,也可想像。

        電影的形式關於現實與夢境,劇情上則表達記憶與告別。台詞與詩句,情節與場景之間,初看時的散漫零碎不知所云,到了二刷三刷以後就變得尤為明確清晰,錯落之間相互關聯。實際上就是在不斷地做夢、夢醒,回憶、告別。讓「原來的歸原來,往後的歸往後」,以夢為分界線。綠色車廂外畫著的時鐘轉動,時間奇蹟倒退,而現實什麼都沒有發生。卻從一個孤獨中年男人的自語和夢境來喚醒和懺悔,再通過「時間」這一時而清晰時而模糊的線索,構成了老陳的命運和人生。
        失去母親和妻子的老陳,夢中的繡花鞋沉入水底是與母親告別;拿著診所老醫生的物件代替她與她的過去告別;盪麥偶遇的理髮店老闆又長著他妻子的樣子;開摩的的衛衛和侄子衛衛都愛畫鐘錶、談野人。
        過去的只能告別,往後的可以尋找。老陳尋找侄子衛衛的地方,就是真實存在的鎮遠。由此可見《路邊野餐》中的地點、時間和結構的運用都非常重要,長而不斷的夢當然很有必要。
        在現實中回憶,在夢境裡告別。歲月沉重,徒勞無功,所以有了詩,所以成了夢。


        除了長鏡頭以外,《路邊野餐》的第二大爭議在於「詩」。但電影裡的詩不僅僅是畢贛的詩,很多人忽略了主角陳昇同時也是一位詩人,其實在電影一開始就已經介紹到「詩人陳昇著有詩集《路邊野餐》」。因此旁白的詩,也是陳昇的念白和自語,符合當下語境,符合人物特點,也符合電影呈現出的夢境的狀態。雖然在創作上,詩的文本要早於電影很多,但兩者的結合不僅恰到好處而且前後呼應。比如坐牢九年的老陳,在詩的表達上就是那句「沒有了心臟卻活了九年」。
        詩作為一種意象的表達卻未將電影剪成碎片,它仍給了我一段完整的奇幻的記憶,夢鏡和現實的銜接也如同自然清醒般流暢。但要問其含義,其實詩這種載體本身就是私有化的直觀的寫意,也是自身與靈感的結合。放在老陳身上,一切順理成章,放到觀眾身上,不能理解反而正常。而要問其意義,其實也沒有什麼意義,它不為了表達某種具體的故事,卻用難得一見的方式為你描述一段關於時間與記憶的夢境。詩詞與影像相融流動,在虛幻真實,具象意象中穿梭流暢。
        南方山區的氣候,影像的主色調以及潛意識的深入,也始終給人以清新空靈之感,各種手持和後期,以及錯落的詩句和重疊的鏡像反倒不覺膩味。地域和方言更是極具魅力的存在,也是導演賦予此片的意義之一,似乎沒有任何一種方式可以取代它們。

        如果說第一次觀看是沉迷在如夢似幻中如同夢遊般興奮,第二次是在清醒地計算鏡頭時間,第三次則是完全投身軌道中將劇情脈絡梳理得更加清晰,看懂了更多細節的用意,聽到了更豐富的環境聲,看出了明顯的瑕疵缺陷和不完美,但卻更加喜歡。這一次幾度潸然,老陳的詩句念白,理髮店裡對著鏡子懺悔,還有那首跑調的《小茉莉》,鼻子一酸就很想流淚。
        不看《路邊野餐》可能不會知道,原來電影還可以是這樣的。看完以後最想做的事估計就是聽著貴州方言念的畢贛的詩,去凱里走一走,沿著蜿蜒山路進入盪麥路邊,再放一曲《小茉莉》。

        畢贛講故事的方式不依賴於劇本,也不依靠台詞,所有的引申和延續都通過鏡頭影像來完成。雖然相對晦澀難懂,卻就成就了他「有時令人費解,刻刻令人著迷」的作品。其實不必糾結於某處細節的用意,或是某個形像人物究竟是指代什麼,電影是夢,也是我們不了解的凱里,是屬於個人的私人的記憶。可是對我而言,我看到的是粗糙鏡頭下,喘息的濕熱的地域與方言,以及鮮活的自然的生命和景像。
        第一次看完後就有為這部電影寫點東西的想法,二刷後終於寫下它,三刷後又陸續修改補充了好幾個段落。因為我始終認為這樣的電影應該多看幾遍才能寫出最完整的文字,但我不稱它為影評。就像導演說過,當你想要批評一部電影,首先應該看完它。
        四次,為什麼看了四次還不膩,因為詩、歌、語言、鏡頭、故事,處處令我著迷。
        畢贛的雨,可以多淋幾次,反正我,不愛撐傘。

       ——「冬天是十一月、十二月,一月、二月、三月、四月。當我的光曝在你身上,重逢就是一間暗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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