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樹大招風 Trivisa

树大招风/Trivisa

6.9 / 1,375人    97分鐘

導演: 許學文 歐文傑 黃偉傑
編劇: 伍奇偉 麥天樞 龍文康
演員: 陳小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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魚龍舞

2016-07-10 22:10:33

風雨如晦,賊王無歸

************這篇影評可能有雷************



最近香港導演杜琪峯推出了兩部影視作品,一部是由他導演的《三人行》;另一部則是最近口碑甚好,就評為「近幾年來最佳香港電影」的《樹大招風》,有著往昔盡皆癲狂盡皆過火的香港電影黃金時代的風采。個人而言,相比於質地厚重的後者,《三人行》輕浮得如同無根之萍,實在不可相提並論。

杜琪峯擔任監製,銀河映像出品,還是他最喜歡也最擅長的警匪片。三位新導演聯袂執導,因為電影故事的敏感性,從一開始劇本就沒能通過審核,劇組不被允許在內地取景,導演們就混入杜琪峯另外一部片子的劇組裡進入內地,對相關場景進行秘密拍攝,因為時間原因不時還要避開街上拿著iPhone的年輕人。這略帶傳奇色彩的製作經歷反而是彰顯了影片某些特質。其中某一穿幫鏡頭的出現,反而在體現時代錯位的荒謬感的同時,有些悠長、不必明說的意味,就像預言。


雖說是警匪片,但其視野、格局都要比一般的警匪片要宏大的多,具有濃重的時代氣息。影片雖說是三線敘事,講述三位港人口耳相傳的賊王的命運沉浮,但我看到了三個存在感、獨立性極強的人物形象。因此,它甚至可以說是人物傳記亦或是歷史紀錄片。《樹大招風》沒有過多呈現動作激烈的槍戰戲碼或是一味拋灑血漿,而是著重描摹了一個時代尾聲的縮影,其中包括賊王的在市井中為平淡生活的掙扎,也有不甘平庸的憤懣怒吼,充滿現實的粗糲感。

杜琪峯的電影,從來都不是單純的槍林彈雨血霧瀰漫,政治符號一直是其鮮明的特徵。然而在本片中,這個微妙敏感的政治議題沒有被簡單地符號化,淪為粗暴地站隊和立場區分。它用三位賊王糾纏的人生際遇,複雜的人性情感來切中核心主題。談到這裡,就不得不說到本片中涉及到的「97年」這個歷史分水嶺,這個影響巨大的轉型期以及處於風暴中心的香港。故事發生在那個如同一場風暴般盛大的政治儀式,降臨香港的前夕。

影片開頭,賊王季正雄剛剛在街頭槍殺警察,而電視裡,84年中英聯合聲明簽署的新聞畫面,柴契爾夫人和鄧小平發言,保證中英聯合聲明將會融入基本法內容之中,延續回歸50年不變。電視機前,則是季正雄將自己的香港身份證燒燬,這港產影片中常見的陪襯畫面,字字句句,都變得意味深長,燒身份證的舉動更像是一種對這個歷史變革的回應和寓示。與此同時,賊王葉國歡正端著一把AK47,神情嚴峻肅殺,站在裝滿贓物的漁船上緊張地凝視著海面。幾隻擦肩而過,大搖大擺的走私船讓葉國歡覺得自己風聲鶴唳如臨大敵的陣仗十分可笑,看著手中的AK47不禁陷入了沉思,「香港買兩千,大陸賣八千,富過周潤發啊!」 ;而與真實形象最為貼近的卓子強,正形態乖張地以綁架勒索大富翁(這裡指張子強綁架李嘉誠之子李澤鉅一案。大富翁一語雙關,既然指明了李嘉誠的身份,又指明了張子強的外號)最後抽著雪茄,駕駛裝滿三十億港幣的蘭博基尼Diablo鬼怪,囂張至極地當著港警監視車一眾警官的面狂飆而去。


在這大勢的風口浪尖,他們就像三隻已嗅到凜冽秋風的蟬,卻又有各自不同的反應:葉國歡是想金盆洗手,不想再過腦袋繫在褲腰帶上的亡命生涯,專做走私電器活動。於是香港的都市傳奇少了一位能端AK47和飛虎隊火併的匪王,香江煙波里多了一位奔走兩岸的走私商人張大寶。作為悍匪賊王的葉國歡,板寸頭黑鬍鬚,穿著一身白背心,彪悍兇惡。一邊由兄弟處理手臂上的彈傷,一邊和銷贓商人談價錢,頗有些關公刮骨療毒談笑自若的霸氣。


甚至跟人講數,他可以說出「給我點面子」,如果不給面子,直接發作。「別逼我自己動手」 ,冷硬兇狠的話語,即使在勢單力孤的情況下也讓商人屈服了,只能無奈的說「歡哥我們以後還是不要再合作了。」 可人究竟是會變的。與之形成強烈對比的,則是做生意後的葉國歡。


當葉國歡留起頭髮,戴上眼鏡,換上西裝革履,對於葉國歡而言,這個階段一切都反過來了:他變成了那個要「看在XX面上」的人。無論是作為閻王的公安宋局或是海關龍科,還是小鬼的海關辦事員,都讓葉國歡不得不低下了他價值百萬懸紅的高貴頭顱。曾經傲嘯山林的猛虎為了生計收斂了凶性與爪牙,痛苦地在燈紅酒綠的政商界虛與委蛇左右逢源,曾經握著彈夾的手,開始給這些貪官污吏點菸。似乎再凶蠻的暴力在滔天的權勢面前也不值一提,甚至是可笑。然而,蟄伏的龍虎終有爆發的一天。當抓到兩個搶他的小毛賊而宋局讓他放過時,葉國歡終於忍不住了——「他們敢搶我,搶我!」作為曾經的賊王,這種屬於王者尊嚴的踐踏終於激起了葉國歡的血性。那場追逐戲中的奔跑,葉國歡力竭躺在地上,粗重的喘息,如同一隻受傷的野獸,西裝的褶皺和領帶的散亂,預示著文明社會的潛規則強加在葉國歡身上的外殼已經破裂。直到最後,被家鄉警察嘲諷蔑稱「大陸喱」,徹底爆發,冷卻的AK47槍管重燃。然而,賊王的時代已經過去,葉國歡的衝動直指他的結局,血灑長街。臨死前那聲看似囂張實則憤怒的怒吼 —「我是葉國歡!」是對本性的釋放,身份的回歸。

第二個是由陳小春飾演的卓子強。可以說,陳小春確實將當年這名悍匪的飛揚跋扈、暴戾恣睢刻畫的得入木三分。然而,卓子強看似玩世不恭性情乖張,他能被公認為賊王,靠的也是深沉的心機和狡黠奸詐。除此之外,卓子強算是這三人中性情較為簡單的一個形象,也算是地下世界中的異類。他自比登山運動員,征服一座高山後,就要將眼光放在更高的山上。卓子強的人生信條在常人眼裡必然是瘋狂的,將犯罪活動視為一項競技挑戰,不斷攀登高峰,甚至在後來險些促成三大賊王聯手!

「哈哈,我們三大賊王聯手,開個魚蛋攤也會是轟動!」

在劇中他如此張狂浮誇地向他的兄弟談論著他的構想。卓子強信奉人生須盡歡的理念,無所顧忌,追求以這種另類刺激的方式留名青史。可惜,卓子強全然不知他的賊王路已然走到盡頭。他開著運載一噸炸藥的貨車,興奮地向電話裡說他想出了賊王聯手的計劃,可惜幾分鐘後,在武警嚴陣以待的冷光中,他站在一堆凌亂不堪的炸藥堆里,那張平日嬉笑怒罵的臉,面對陌生的武警隊伍,有些木然,甚至說茫然。卓子強緩緩舉起了雙手。風雲變幻間,一些東西已悄無聲息地變化了,香港已不再是他能任意妄為的香港。卓子強烏托邦式的冒險精神在時代大勢前,自然而然地染上了一絲悲劇色彩。遊戲規則全盤推翻,玩家再厲害也只能退場。也許在行刑之前,卓子強會微微懊悔下,為什麼我們沒有早一點聯手,說不定就真搞成炸掉回歸典禮的大茶飯了呢!


第三位則是林家棟飾演的季正雄。如果說陳小春是優秀,任賢齊還有點驚艷的話,林家棟應該被品評為傑出。不同於葉國歡的凶蠻霸烈,卓子強的乖張驕狂,季正雄則是冷漠隱忍,陰森狠辣,以及滲進骨髓裡的陰毒。無論是葉國歡還是卓子強,出入都有一幫兄弟馬仔相隨相助,而卓子強卻始終孤身一人。他外號千面人多年來無一人知其真實身份,連對唯一的故友兄弟的拜訪也是對金店的踩點,兄弟幼年的女兒則被他利用來偷運軍火武器。除此之外,碼頭那場殺人戲,杜氏站位的構圖將季正雄兩名小弟割裂開,猩紅的燈光預示了小弟的命運。季正雄一把瑞士軍刀乾淨俐落地幹掉兩名小弟,不僅顯示他技藝高超狠辣無雙,更是體現其恐怖的疑心。依舊記得其中一個場景,夏日夜空下,夜風吹拂,飄飛的被單將季正雄遮掩住,冷冷的光將他飄忽的黑影映在被單上,季正雄跟卓子強通話,平淡地述說一樁樁血跡斑斑的陳年罪案以證明身份,甚至調侃卓子強不信服自己的能力。那種場景,真是憑空生出一絲涼意。飄忽不定的影子映襯季正雄千面人的身份,神秘危險,更是一種純粹的人性之惡。隨後,他懷疑兄弟偷聽通話,潛入房間窺探的一幕,如同索命幽魂,真令人毛骨悚然!


然而再然而,季正雄最終還是沒能下去手,一絲猶豫或是一絲憐憫。季正雄坐在沙發上,面對雪花螢幕的電視,木然地等待著卓子強的回電,殊不知葉國歡橫屍街頭,卓子強已束手就擒,而他自己不知為何竟酣然入睡。沒想到,醒來時候,沒有等來卓子強的回電,等到的卻是命運給出的審判,小樓已被警察包圍,只待破門而入。事實上,季正雄的身影在某種意義上,恰恰映射了變革前夜的無數港人,焦慮而迷茫,卻也無能為力。待到夢醒時分,除了順從時代的步伐,別無他途。

結尾的一幕,是杜氏製作的經典宿命論。曾經那家名為風滿樓的酒店,卻是三位賊王命運的交匯點。一個普普通通的小服務員,將三位名動天下的大賊王串聯了起來。可惜,三位塵霜滿面,相逢不識。季正雄,卓子強,葉國歡,一個沉默地站在樓梯上,一個不耐地等待著服務員,一個被領導灌得爛醉,抱著垃圾桶神識不清。三人互相打量一番,沒有在意,彼此不過是生命中的過客,轉眼便擦肩而去。同一時空,鏡頭似乎定格在這一刻。


然而,如果僅僅如此,那也就是宿命論的精彩演繹罷了。這時,畫外音響起,主題昇華。是查爾斯王子交接儀式上的致辭:


「We shall not forget you and we shall watch you with the closest interest as you embark on this new era of your remarkable history. 」

這外交辭令充滿著對未來的關切和展望以及美好祝願。配上這一幕畫面,不便由得耐人尋味了。這句話似乎是對賊王們命運的嘲弄,縱使曾經翻雲覆雨隻手遮天,在歷史的大潮前,他們只不過是幾朵小小的浪花,竭盡全力最終卻還是被命運輕輕撫平,杳無蹤跡。他們曾經聚首,卻無法勘破命運的迷局。他們以為是各自生命中最為瑣碎的一小段時間,實際卻是落幕時代最輝煌的一刻。

可惜,待到醒悟,想跨越萬千阻礙重新聚首,卻已力竭。他們用死迎來了一個時代的落幕,一個時代的開啟。

空穴來風,未必無因。   舉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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