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冷戰到全球化的微縮隱喻

（文/楊時暘）
    相比於往年暑期檔中扎堆的各種爛俗青春片，今年倒是有些面貌一新，變成了國產動畫電影比慘。跳票12年才見天日的《大魚海棠》口碑撲街，成熟起來的文藝青年不再輕易為情懷買單，而片方一直強調的世界觀設定，在影片中根本不見蹤影，同檔競爭的《搖滾藏獒》，從題材到片名，總透露著一點古怪的私人化傾向，相比於一部電影，它更像鄭鈞的一塊心病。但是，這部動畫電影卻意外地讓人們看到了某些更加深層的內容。
    從作品本體上講，《搖滾藏獒》顯然算不上一部上乘的作品，它中規中矩地完成了這一類具有教化意義的動畫電影的本分。作為一個中年人，鄭鈞仍然講述著一些有關夢想的淺顯道理，實在有些令人心酸。無論是他還是許巍，那一代中國搖滾樂人，最終都沒能逃過成為雞湯作者的宿命。
    《搖滾藏獒》的西藏地域設定，或許只是出於鄭鈞本人對那片高原的私人情感，對於劇情推動和人物設計來說毫無價值，反而顯得有些矯情，一幫德雲社相聲演員的配音也並沒有增添喜劇色彩，即便鄭鈞一直想努力讓電影顯得搞笑。但是，這部沒有高潮，劇情平緩的動畫片倒是有一些更加隱秘的線索值得追溯。
    《搖滾藏獒》確實有著非常濃烈的歷史隱喻，不管鄭鈞是否有意識地這樣去做，但它的故事的確暗合了中國一個時代的變遷，意外地與中國的當代史達成了同構關係，巧妙地講述了從冷戰到全球化的巨變過程。只是這一切都被融入了一個有關搖滾樂的啟蒙故事中。
我們可以看看那些細節：
    最初，狼群攻擊過羊群，為首的大藏獒——也就是主角波弟的爸爸——就此將「國防」當做了最重要的事項，他建立了軍隊，封閉了與外界的交互，在城牆上張貼告示，警醒人們維護安全，人人有責。他每天訓練那些小羊羔，讓他們裝扮成藏獒，佇立在門口，嚇唬更強大的狼族。更有意味的是，老藏獒廢止了音樂的存在。他認為那些柔媚的聲音與歡快的舞蹈，會軟化人們的心靈，進而影響鬥志。其實，這已經非常明確地顯示那種全民皆兵，集體備戰的環境。而年輕人波弟卻得到了一次意外的啟蒙。
    一台收音機從路過的飛機上掉落，波弟聽到了外界的音樂，那些自由的、放肆的聲音打動他。從被封閉的密室裡，翻找出了樂器，波弟開始試著彈奏被禁止的靡靡之音，一些人也被這久違的美妙聲音打動，一切跟著唱跳。這橋段幾乎已經不是隱喻，而是在明確地敘述那個特殊時代有關來自「敵台」的音樂和搖滾啟蒙的故事了。某種程度上說，這不是鄭鈞的想像和創作，這幾乎是那一代中國現代音樂人真實經歷的重述。我們無數次聽到過崔健以及作為後輩的鄭鈞這一代人是如何接觸到搖滾樂並就此被徹底改變命運的故事，而波弟成為了這一代人的象徵。
    老藏獒發現了這種變化的苗頭，一直加以壓制，但是效果不佳。其中有一個細節非常有意味。村子裡的理髮師給老藏獒看了一本「寶書」，理髮師曾經有自己的夢想，想研究天體物理，一直不服從父親的權威，但最終，就是這本寶書徹底震懾住了自己，讓他從此安心於操持剪刀。那本書上，都是恫嚇的詞句與圖片，電影用「如果不剪毛會有怎樣的後果」來戲謔地闡述了這一切，但是，我們仍能清楚地看到這背後的東西，那些利用編造的恐懼維繫的東西。而在頑固力量和年輕的反叛者之間，還有一個微妙的角色，就是馮小剛配音的那頭老氂牛，這位睿智的長者向老藏獒講了一句意味深長的話，「那麼多年過去了，狼也許不再想攻擊我們了。」
    在這樣的背景下，老藏獒終於決定實施一些懷柔的策略，他清楚地知道，自己的強硬作風是無法抵擋世界的改變的。他允許波弟去往外部世界闖蕩一番，並告訴他，如果失敗，就此與音樂夢想告別。對於進入外部世界，他仍然有著摸著石頭過河的審慎。
    之後的劇情更加有趣，波弟去往搖滾公園，與明星貓王的過招，流落街頭，又被欺騙，是一次典型的融入全球化過程，他親身經歷了自由市場化的美好與複雜，有人落魄，有人暴富，有欺詐和算計，也有美好與溫暖。最重要的是，人們可以自由選擇，和它出生地中的整齊劃一和無選擇的服從相比，搖滾公園裡每一個角落都有不同風格的樂隊各自唱著不同的歌，這形成了一次絕妙的對比。在一系列的碰壁之後，波弟和自由世界的人一起返回家鄉，用一曲曼妙的音樂拯救了故鄉。在此之前，他父親強硬的「降狼十八掌」徹底失效了，但是他演奏的一曲音樂，卻讓那些狼們如醉如痴，徹底失去了方向。
    電影的結尾，同樣巧妙地嵌入了某些隱喻的部份，來自高牆內的波弟和一直在外部世界的明星同台演出，而頑固的老藏獒和他的敵人狼族首領，隨著音樂握手寒暄一起搖擺。人們從對峙終於達成了和解——在一種共同認可的價值觀之下——一種美好的，日常的，放鬆的生活終於替代了冷戰。雖然，老藏獒搖擺的姿勢還有些笨拙，雖然，他看著周圍那些放縱跳舞的人，還是偶爾會皺一下眉頭，但是他們已經知道必須融入這個世界——一個更加開放、自由的世界。
    這真是一個有趣的故事，更多的人，從表層的解讀中讀到了這部電影的勵志向，一個追夢者，一個向著自己內心進發的年輕人的故事，但是，顯然，這背後隱藏著一條更隱秘的線索。只要熟悉那段歷史的人們，才會讀到那些況味。其中，有一句戲核兒般的台詞，貓王在電台里說：「就算你爸爸說不行，你也要堅持。」波弟就是被這句話鼓動起了勇氣。人們最終改變了那個說「不行」的「父親」，鐵幕內的作為領袖的「父親」。
    客觀地講，《搖滾藏獒》的畫風粗糙又陳舊，不像《大魚海棠》那樣從視覺上讓人直接感到耳目一新。但是親身經歷過環境從逼仄到開放的鄭鈞，倒是把自己的經歷巧妙地變幻了形式，用輕巧，熱血和勵志的故事，完成了一次舉重若輕地重述。
（本文首發騰訊大家專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