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仰是帶不走的故鄉

************這篇影評可能有雷************


    《踏血尋梅》是我唯一連續看過6遍的電影（至今為止）。這部獲得香港七項金像獎的電影絕對是2015年整個華人電影的一個現象級電影。每次看完，電影裡那種讓人絕望至極的陰冷晦暗都會讓我消沉數日，雖然這是一部三級片。三級片自然會有色情、暴力的場面，但這是我看過最讓人難受的裸戲場面，看完甚至會忘記這居然是一部三級片。
 
    影片的情節並不復雜，基本改編自2008年香港一起真實的刑事案件。一位來自內地的少女王嘉梅成為「援交妹」，在性交易的過程中，被恩客殺死並碎屍拋屍，事件轟動整個香港及大陸。七年之後，導演翁子光將其搬上大螢幕，並從少女王佳梅、兇手丁子聰、警察臧警官三個不同的角度，順著他們的社會關係，全景展示了這件事情的來龍去脈。
 
    少女佳梅來自湖南。母親二婚嫁給一個香港人，於是和姐姐來到香港。在成長中缺少父母陪伴、缺少關愛的王佳梅被繁華的都市吸引，希望憑藉自己的外貌能夠改變命運，將來把自己的親生父親也接到香港。她先是輟學做了三流公司的模特，同時還在麥當勞打零工。然而菲薄的收入讓她連女孩基本的飾品都買不起，最後她在朋友的引領下進入「援交」行業。在情慾和青春的歲月裡，她喜歡上一位年輕帥氣的恩客，如果她能嫁給他，不僅會獲得香港身份，也不會再貧窮下去，而僅僅因為這位恩客一時興起說了一句：「我不希望你再做這一行了」。她懷上恩客的孩子，卻發現這個男人不過是背著自己女友出來偷腥。在絕望中，她遇到貨車司機丁子聰。
 演員春夏因這個角色獲得金像獎最佳女主角。獲此殊榮理所應當，完


    丁子聰是個孤兒。在他小的時候，父親用貨車載著他和母親去大陸那邊兜風，發生車禍，母親去世而父親癱瘓。獨自長大的他孤冷決絕，但依然期望有一份純真的愛情。被富二代拋棄的女子慕容曾經走進他的生活，但慕容只不過在前往美國之前希望有張飯票而已，根本不喜歡肥碩醜陋的他。直到他找到王佳梅做交易，兩個孤獨而寂寞的靈魂一見如故。王佳梅說自己想死。於是，丁子聰扼殺了王佳梅，殺死了肚子中的孩子，並碎屍拋入海中。
 
    臧警官（郭富城飾演）是偵破這一案件的主要警官。案情很簡單，因為丁子聰很快自首交代了一切，也很快被判刑監禁。但臧警官不肯放過探尋這一案件的是，他始終不明白一個人會殘忍兇惡到什麼地步，會殺死一個剛認識的人，還將其碎屍。換而言之，他對於人性的惡有著某種痴迷，想要探個究竟，而王佳梅的案件也不是他遇到的第一起如此殘忍的刑事案件。為此，臧警官年紀輕輕就白髮駝背，與妻子離婚，無視身邊女同事的示愛，晚上卻做著驚恐的噩夢，夢見自己正在被殘殺。
 
    如此環環相扣的三個人，猶如命運的三部曲，一刀刀戳在人心，痛苦得難以釋放。特別是王佳梅的遭遇，完全就是一個外鄉人到達陌生城市的遭遇。被人取笑語言的不通，無法找到滿意的工作，無法取得當地人的身份，無法融入正常的生活，這一切的遭遇，我都碰到過，而無數徙居他鄉的人也都遭遇過。甚至每次我經過某些酒店門口，看到地上散落的卡片，卡片上印刷著暴露的女子，那些女子不就是王佳梅嗎？
 
    但背井離鄉的命運就是一切悲劇的源頭嗎？
 
    巧的是，2015年美國電影《布魯克林》獲得奧斯卡的多項提名，這部電影恰恰也講述了一個年輕姑娘遠離故鄉的故事。
 
影片《布魯克林》的海報，暖色調說明一切

    
   《布魯克林》從愛爾蘭偏僻小鎮講起。一戶人家的二姑娘艾麗斯聰明好學，卻只能做個雜貨店的售貨員，找到機會後就前往美國紐約的布魯克林區，在這裡成為一名大商場的售貨員。
 
    艾麗斯沒有王佳梅幸運，王佳梅投奔的是自己的母親和姐姐，而迎接艾麗斯的是住宿公寓和愛爾蘭天主教會，此外還要坐船渡過大西洋。種種折磨之後，艾麗斯一度消沉，思念故鄉。好在艾麗斯的人緣非常好，公寓的女主人對她倍加照顧，而教會的神父也及時伸出援手。艾麗斯開始學習會計，然後又幸運地交上一個義大利裔的男朋友。
 
剛到布魯克林的艾麗斯抱著家信哭泣

    
     天有不測風雲，她的姐姐不幸逝世，於是她返回家鄉。經過大城市的洗禮，她成為時髦漂亮的姑娘，成為小鎮青年紛紛青睞的對象。以前從未注意她的一個富二代開始關注她，希望娶她為妻；鎮上的企業急需她這樣的會計人才，希望高薪聘用她；最重要的是，她的母親後半生無所依靠，她有道義留下來。就在這個時候，曾經雇用過的雜貨店女店主打聽到她在紐約秘密結婚的事情，希望用此事打擊她的風頭並要挾她。
 
    艾麗斯瞬間想起這個封閉落後的故鄉並不是那麼美好，她毅然決定徹底離開故鄉，前往他鄉建立自己的家庭，即便這是讓母親一個人留下。她再一次跨越大洋，到達了彼岸，最終尋找到自己的幸福。
 

  
     為什麼兩個命運相似的人，結局卻如此的不同？難道是因為國家文化的不同嗎？日本的宮崎駿有一部著名的漫畫電影《魔女宅急便》，也是少女前往他鄉謀生的故事，卻一樣的唯美清新，何以在中國香港出現讓人冷到骨子裡的電影？王佳梅甚至要比艾麗斯幸運得多，畢竟她有母親和姐姐的照顧。
 
宮崎駿動畫電影《魔女宅急便》海報

    
    那是因為兩個人不同的性格造成不同的命運嗎？艾麗斯的性格確實讓人更加喜歡她，電影中的人物都也是如此。住宿公寓的女主人刻薄古板卻格外照顧她，同住的幾個女子輕浮且看不起土里土氣的初到者卻能為她化妝、教她吃義大利麵，教會的神父甚至為她的會計培訓墊付學費。幸運都是眷顧有高尚品質的人。當神父要求艾麗斯在聖誕夜去給愛爾蘭的流浪老人送餐服務時，沒有女孩答應，艾麗斯卻去了；新來的桃樂絲沒有人願意帶她玩，她卻帶了。如此種種，無不顯示她寬容大方的天性。王佳梅是比不上的，但並非沒有朋友，並非是一個處處受到排擠的人。
 
     那是地域的原因嗎？難道美國夢比香港夢更容易實現嗎？我想也不是的。實際上，美國愛爾蘭裔並不像電影中表現的那麼和氣。由著名導演馬丁斯科塞斯監製的美劇《大西洋帝國》、導演的電影《紐約黑幫》都是對美國愛爾蘭裔的描寫，他們的生活不僅艱辛到只能幹體力活，還必須依靠暴力在城市中找到一席之地，由此誕生了很多愛爾蘭裔的黑幫。
 
     此外，電影中的愛爾蘭裔和義大利裔的戀愛拍攝得非常唯美，但實際的情況是，這兩個族裔相處得並不那麼融洽，彼此黑幫之間的爭鬥不斷。著名黑幫電影《教父》所描寫過義大利裔黑幫，其興盛期恰恰就是艾麗斯到達紐約的時候，主要據點恰恰就是紐約市布魯克林。所以這場看似波瀾不驚的愛情有可能是羅密歐與朱麗葉的愛情。艾麗斯並不是那麼幸運地找到自己的幸福。
 
    那為什麼兩種命運逆轉並相持甚遠？
 
    也許，王佳梅真正沒有而在艾麗斯擁有的品質是：堅強、剛毅。
 
    艾麗斯也曾因為思念故鄉而痛苦，但她選擇的不是軟弱，不是跟隨慾望和世俗的常態。王佳梅選擇放棄，放棄尊嚴和道德，為了物質的富足而成為「援交女」。艾麗斯其實也可以這樣選擇，因為在當時的布魯克林，做出這樣選擇的青年女子不在少數。但艾麗斯選擇艱苦地學習枯燥的會計學，選擇在寥寥無人的舞會等候意中人的到來，選擇參加枯燥乏味的教會活動而不去酒吧。艾麗斯等來的是一個靠譜的義大利小伙子，而王佳梅等來的只是一個風塵中的尋歡客。命運就此逆轉。
 
   品質來自教養，教養來自家庭教育和傳統。
 
    艾麗斯之所以能夠堅強剛毅，是因為她生長在一個有著信仰的家庭（愛爾蘭人普遍信仰天主教）。有著信仰，可以讓她母親一個寡婦，依靠清貧的生活養活她和姐姐。有著信仰，可以讓艾麗斯在異鄉堅持信念不動搖，沒有走向風塵。有著信仰，艾麗斯謹守道德戒律，不議論誹謗別人，成為人緣最好的那個人。有著信仰，她相信命運安排的是幸福，可以把自己交付給愛人。更因為有著信仰，她堅信自己一定會幸福。信仰給了她堅強和剛毅的動力。正因為如此，這部電影洋溢著浪漫、理想主義的情緒，充滿著樂觀主義。我想，這也是美國人那麼相信美國夢的源泉。
 
電影《布魯克林》第一幕就發生在教堂里，裡面的教堂包辦了人的生

    王佳梅沒有，因為她的父母親就沒有信仰，甚至她的母親為了移居香港，可以嫁給一個大自己很多的人。王佳梅剛剛到香港時，她也接觸了基督教會的人，但顯然一個飽受傷害的人已經很難建立起信仰。更何況在這個商業發達的城市，錢比信仰更重要，讓人看到自己比默默的堅持更重要，這是世俗社會的法則。
 
王佳梅在網聊中說，希望自己能像鄭秀文一樣被關注、被看到。這也


    王佳梅憂鬱惆悵，悲觀地活著，很容易屈服於世俗的力量，成為風塵的犧牲品。但這不代表她放棄尋求缺失的那種力量。當她與兇手丁子聰見面時，從包中掏出的是一本聖經，她給丁子聰念了一句《新約·提摩太前書》（片子中依照天主教習慣稱呼提摩太為第茂德）的經文：「凡神所造的物都是好的，若感謝領受，就沒有一樣可棄的。」
 
導演特意打出這一句《聖經》裡的經文，這也幾乎成了王佳梅的遺言

    
    正是這一句經文所表達的內涵，恰恰成為艾麗斯品質的一個註腳。艾麗斯就被自己的愛人稱讚說「你對每件事情都很配合」，並總結為「Amenable」，意為「順從」。兩部不同的電影由此銜接在一起，共同在「信仰」這一點上達成共識，兩種不同的命運只是對信仰不同的選擇造成的。
 
（影片截圖7，艾麗斯的愛人托尼納悶艾麗斯為什麼任何事情都如此配合，甚至願意給他兩次約會的機會，以免第一次約會失敗）

    只是王佳梅找到自己的信仰太遲了，她已經阻止不了自己沉淪下去，她選擇讓人殺死自己，結束後重新來。如果影片就此結束，必定會一直灰暗下去，三級片就成了真正的三級片。臧警官的改變就成為陰暗中的一抹亮光。
 
    臧警官一直想追問「人為什麼如此惡」，他最終得到的答案其實就是王佳梅所引用的經文。沒有任何原因，因為這個世界就是如此，就是在因果輪迴中，在沉淪的苦海中。不斷的掙扎反而不斷引發不斷的悲劇， 也許順從才是最佳的選擇。幾年後，王佳梅的家人都接受了這一悲慘事實，生活繼續過下去。臧警官也找到前妻，重新回到女兒身邊，擔負起一片天空，為女兒創造一個故鄉。
 
最後臧警官一家三口重新團圓，這成為《踏血尋梅》的一絲亮色，畫



這個故鄉就是信仰，信仰就是永遠不會離開的故鄉。
 
這個信仰或者關於神，或者關於父母親情，或者關於未來的美好憧憬，甚至就是一座天堂。是什麼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擁有信仰。擁有信仰，你即便在異國他鄉，即便身陷牢獄，即便病危垂死，你也不會失望傷心，因為你在哪裡故鄉就在哪裡，信仰就是一切的安全保障。

（完）

本文由公眾號「觀世影」原創
如需轉載或閱讀更多影評
敬請掃下面的二維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