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07-27 05:49:25
************這篇影評可能有雷************
前些天,看到了13年一段柴靜對星爺的專訪,那時他剛好拍完《西遊.降魔篇》。21年前,周星馳在《大話西遊》中所扮演的孫悟空與朱茵扮演的紫霞仙子有一段戀情,但因為當時無法明白自己的心意,直到為了大義放棄情感,最終失去。
柴:「為什麼還要沿用《一生所愛》這首歌?」
星爺:「主要是我個人比較喜歡這首歌」
柴:「會不會大家背後議論你,說這個人上了年紀,所以開始懷舊」
星爺:「這個也是原因」
柴:「那後來為什麼又在歌詞中只增加了那一句,從前直到現在,愛還在?」
星爺:「那你太過絕望也不好,就是絕望中還有一點點希望」
柴:「你知道你本來是一個可以輕而易舉得到你所想要得到東西的人,至少在大多數人看來是這樣」
星爺:「不一定」
「怎麼會呢」
「我就運氣不好」
柴:「不是吧,曾經有一份真誠的愛情放在我面前,我沒有珍惜 ……」
「……等我失去的時候我才後悔莫及,人世間最痛苦的事莫過於此。」
「如果上天能夠給我一個再來一次的機會,我會對那個女孩子說三個字:我愛你。」
「如果非要在這份愛上加上一個期限,我希望是…… 一萬年」
看到這段家喻戶曉得經典橋段時,我突然被一陣顛簸所打斷,隨後機艙里響起廣播「尊敬的乘客您好,歡迎乘坐CA985次航班,飛機目前遇到氣流,請您繫好安全帶……」我繫上安全帶,繼續看機艙中多媒體所播放的《大話西遊》,莫名地惆悵起來。13年8月底我乘坐洛杉磯至北京的航班,在十幾個小時的航程中,我第一次靜下來完整地看完這部電影上下兩部份。
從西八區到東八區,漫長的黑夜讓我感覺時間停滯下來,腳下便是廣袤無垠的太平洋,我彷彿被帶入了一個時空隧道,就像月光寶盒那般魔力。在這裡,時間和空間都變得觸不可及。蔣勛曾說,人類最深的兩種感傷來自時間的不可及和空間的不可及,也就是時間和空間的無限性。通過月光寶盒的輪迴轉世,我開始有機會思考這樣的問題。
兩年之後又一次看到那段台詞時,我望向窗外飛速掠過的樹梢,蒼穹之上的點點繁星喝著火車車輪壓過鋼軌的節奏閃爍著,月光撒向白山黑水之間,至尊寶所說的一萬年,或許也只有星星和月亮才有幸體悟了。突然,一個聲音打斷了我的思緒,「您好,請出示下您的車票」,我怔了一下,把正在播放《大話西遊》的pad放在一旁,從左側褲兜下意識地掏出自己的身份證,遞到列車員手裡時才意識到自己的唐突,於是又從右側褲兜拿出了車票,列車員在「北京到佳木斯」的那一行上蓋了個戳,然後還給我:「先生,現在是凌晨2點,還有1個小時到綏化,您別忘了下車……」。我接過車票,思緒依然被至尊寶的話扯著。紫霞在片尾對他說:「我的意中人是個蓋世英雄,有一天他會踩著七色雲彩來娶我,我猜中了前頭可我猜不著這結局……」,大聖則被這句話扯著緊箍咒,最後不得不放開手,任心上人消失在茫茫天地之間。
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無關風與月,紫霞就是這樣的情痴。在她看來,人對於感情的執著是沒有什麼道理可講的。她與青霞原本是一對雙生姐妹花,卻相互爭鬥。佛祖為了感化他們,便將他們點化成一對纏繞在一起的燈芯,以消弭彼此之間的罅隙。但「只羨鴛鴦不羨仙」的紫霞卻私自下凡找尋意中人。當至尊寶無意拔出了紫青寶劍那一刻,也註定了紫霞悲劇般的結局。為了證明真愛,紫霞利用法力鑽入了至尊寶的身體,直接與他的內心展開了一場對話,片中雖沒有完整地展現這段對白,但結果是紫霞流淚離去。
相遇不如懷念,懷念莫如忘卻,但忘卻並不代表沒有發生過,就像紫霞留在至尊寶心裡的那滴眼淚,即便他在觀音面前發誓此生不再留半點情慾,恐怕也無法磨滅心中的淚痕;即便他幻化成仙,轉為孫悟空,也依然隨身攜帶著紫霞留下的手鈴,似乎時刻提醒著自己曾經失去過什麼。「念蘭堂紅燭,心長焰短,向人垂淚 」,或許這就話可以概括此種深情和遺憾 。當蠟燭的芯還很長的時候,火焰卻已越來越短,因為蠟燭即將耗盡。張愛玲曾說她最喜歡「心長焰短」這四個字,這是在講一種生命狀態,一種極大的熱情已經燃燒得要到最後了,你內在的激情還那麼充盈,可外界能夠提供給你燃燒的機會已無多,一長一短之間道出了愛即將化為灰燼、將要結束的情狀。
驀然,柴靜對星爺的專訪中逐漸響起了《一生所愛》,這才將我從思緒中緩緩拉了回來。
柴:「我看過吳孟達後來反思自己,他說他自己曾經有幾年的時間,因為片子特別紅,什麼東西都來找他,他就迷失了自己,他說他有一點感覺,覺得你前幾年有一段時間也是,就是因為被神話的比較厲害,所以也比較自我,但他覺得這幾年你有比較包容的一些變化了,你覺得他這個觀察真實嗎?」
星爺:「人總是會有變化,就隨著你的,你的經歷也好,所有東西。」
柴:「為什麼會有這個變化?」
星爺:「因為一萬年確實太久了,所以就別等那麼久了,就有什麼馬上就去做。」
看到這裡,我下意識地翻開了書桌旁的《人間詞話》。王國維曾在這本書中描述了人間的三種不同境遇,我想無論是戲中的至尊寶還是戲外星爺本人,他們的境遇都與此有著高度的契合。
「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這是第一種境遇。從現實的際遇來講,凋碧樹源於昨夜的一場西風,吹落了樹葉,繁密的樹蔭不再,因此獨上高樓時前面的路便都在眼前,一直到視線的盡頭。當你活在當下的繁華時,其實很難對生命有所領悟,因為領悟常常源自從繁華到幻滅的過程,那是一種自我反省和沉澱。如果我們一直生活在春夏之際,自然也沒有機會去留戀春天和夏天,一旦你開始留戀,便意味著春天和夏天就要過去了。「昨夜西風凋碧樹」,葉子開始紛紛落下,才開始對生命有眷戀和珍惜。就像是如果沒有白晶晶和紫霞的離去,至尊寶或許永遠只是個無名的小山賊,而不會擔起西天取經的重任。
「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這是第二種境遇。「為伊」是指一個對象,不同的人會有不同的對象;「消得人憔悴」則表現的是痴情。這是一個痴迷、執迷的過程,可能是最長久也可能是最痛苦的。前一種境遇是「看山是山,看水是水」,而後一種境遇則是「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此時非常難堪、非常尷尬,也非常分裂。有人過不了這關,便不會到第三種境遇。至尊寶過了這關,他才有可能成為法力無邊的齊天大聖。
「眾里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這是最後一種境遇。當你幾乎絕望到不想再找時,驀然回首,心之所想卻就在那裡,只是因為我們過於執著。回到了「燈火闌珊處」,也就又回到了「看山還是山,看水還是水」的境遇。
三種境遇之間並無所謂高貴貧賤,它們都是自我成長所必經的階段。我想這大概也是至尊寶所經歷的。為了找到白晶晶,費盡心力尋找月光寶盒,而真正的摯愛紫霞就曾伴她左右,他卻不自知。紫霞有錯嗎?我想,沒有。至尊寶有錯嗎?我想也沒有。一生嘆息之中,導演劉鎮偉通過這種無奈似乎一直在告誡著我們,得到的有可能失去,錯過的亦不再回來。當然,在戲之外,想必星爺本人也有著類似的經歷,才會有更高的體悟。
21年前他說一萬年;21年後,他卻說一萬年太久,只爭朝夕……
21年前相信愛情,堅定不移,後來才知道,愛情只有轉化為親情才可能變得持久,但是轉化為親情的愛情,猶如化入杯水中的冰塊——它還是那玲瓏剔透的冰塊嗎?
21年後其實也還相信愛情,雖然它總是幻滅的多,但是就像螢火蟲在夜裡發光從來就不是為了一點亮存在;雖然海枯石爛的永恆也許不存在,但是如果一粒沙裡有無窮的宇宙,想必也有一個不變不移的瞬間,可以珍藏那短暫的幸福……
其實,無論是至尊寶還是大聖,亦或是夕陽武士,無論是共用同一肉身的紫霞還是青霞,無論是白晶晶還是白骨精,無論是春三十娘還是蜘蛛精……這些都是生命在世間客居的某種形式,它們構成了一種生命告白,就像李後主說的那樣「夢裡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每種生命形式的背後都有各自的故事和男女主人公。
但夢總有醒的時候,夢中的歡愉、醒來的荒涼……這種理想和現實的強烈反差便是我們感到最無力、最無奈的時候,就像白晶晶在看到至尊寶心底那滴眼淚時而獨自離開,就像至尊寶為了消弭世上的恨而決定放棄餘生的情慾,就像紫霞猜中了開頭卻沒料到結局……對於終極歸宿,我們尚未可知,於是客居在各種形式之中;為了應對未來的不確定性,於是我們姑且在夢中貪歡。
對於大多數人來說,人生或許只有淡淡的悲傷和淡淡的幸福,在小小的期待、偶爾的興奮和沉默的失望中度過每一天,然後帶著一種想說卻又說不出來的「懂」,作最後的轉身離開……
專訪結尾再次響起了《一生所愛》,柴靜問為什麼在《西遊.降魔篇》里唐僧還要沿用至尊寶那一套台詞。
星爺:「就可能我對這幾句話有情意結。」
柴靜:「我可不可以理解這是一個不由分說的想法,我就想在這個時候說出我一生中想說的這句話。」
星爺:「對對對,你有這樣的感覺嗎?」
柴靜:「對。」
星爺:「謝謝啊,謝謝你啊……」
願此生不再負人,也不再辜負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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