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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Seven Days

冬/七天/SevenDays

6.2 / 47人    73分鐘

導演: 邢健
編劇: 邢健 劉覲愷
演員: 王德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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獨孤島主

2016-07-27 18:54:58

沉默的七日留白


     王德順第一個出場鏡頭,是類似「寒江釣血」意味的構圖,一個黑色的影子孤獨地坐在畫面右上方,四圍飄雪茫茫,只有他是黑色的。由大全景切成小全景,他成了畫面中央突出的黑。邢健的《冬》就在這樣醒目的靜默中開始,也昭示了影片作為一部慣常意義審視下的「獨特」(首先是「獨特」而非「獨立」)作品的存在。全片沒有一句對白,以靜默的注視展示了王德順飾演的孤獨老爺子在雪地和小屋中的七日生活,在今日的院線公映電影中,可謂特立獨行。

      導演邢健學習繪畫出身,在拍攝此片之前有過豐富的紀錄片、MV及實驗電影經驗,由《冬》所選擇的黑白影像與中國水墨畫式構圖不難看出,導演在此片中要展示的,非止表層社會意義上的對於東北留守老人生態,事實上,單純以某類社會化議題結構電影,完全可以走俗套的情節劇+主旋律(這個字眼近年來不太被提起,但仍有相當多的影片因為各種情境而被生產出來)創作道路。選擇獨孤老人生活中的七天,本身即具有相當明顯的作者意識。在影片中,類似開頭這樣的畫面營構所在多見。垂釣的老人身上的深色衣服與白茫茫雪地形成極其鮮明的對比,而在某些大全景鏡頭中,老人的身影與他背後的林木一起,構成了白色雪地中突出的黑色對照,這種視覺上的形象凸顯,在突出老人的孤獨狀態之外,亦呈現出導演對於畫面構圖的精心把握。黑夜裡睡覺的鏡頭,裹著深色被子的白髮老爺子與其所枕著的淺色枕頭套同樣構成一種鮮明對比,這令老人的全程孤獨狀態,有了一種基於色調互動的觀看興味。

      作為一部有龍標的正常商業院線影片,《冬》在今日主流觀眾的口味里算是非常規的,這不僅體現在導演由頭至尾從影像層面營建的一種中國畫式效果,更呈現於影片所營建的相當私人化的密閉空間。這一空間指涉可以被直觀形容為東北地域,茫茫雪林與孤立的木屋,這種與現代世俗社會幾乎隔絕的空間設定,自然亦可視為是導演整體構思的一部份。在小屋中的飲食起居,強調一種近乎偏執的場景反覆:魚缸、鳥、窗戶、北風、「愛之花」枕頭套,一個人住在小屋的老人對日常場景(當然每天有不同內容)的重複,是角色本身的生活,亦映射到觀影者所處的當代社會,日復一日,在固定場所進行的固定活動,並不因行為客體(無論是釣魚放魚還是餵鳥烤鳥)的變化而改變本質,相反,正是在每一天的運動變化中呈現出日常生活的恆定。

      在對影片的讀解中,默片式的沉默(當然僅限於語言)是相當重要的切入口,王德順(包括小孩子角色)全程不發一言,靠動作與表情完成敘事推動,是將人物融入到所需情境中的策略。不說話本身除了對於人物自身的語言作限制之外,亦簡潔細緻地書寫了環境的特徵。屋內物件現實了老爺子喪偶的事實,而對於其為何置身此地,影片沒有給出明確解釋,意在言外,專注於生活細節的緩慢呈示,空間營構由一草一木開始,與沉默之聲遙相呼應。影片數度特寫老人疊被子及「愛之花」枕頭套,從視覺表徵來看,有相當濃厚的遊戲色彩,「愛之花」是何等樣的品牌?與老人的生活有怎樣的勾連?背後又如何的故事?這些資訊統統語焉不詳。影片中興味更濃的是對於凝視客體的展示,第一日老人釣了魚,放在魚缸;第二日魚缸里是空的,魚被放生;第三日鳥出現,隨後又出現了與老人相處一陣的小孩,而鳥又成了食物,這些經由特寫展示的輪迴式變化,被安置在「七日「的時間限定內具有了與《聖經》及佛教相關議題關聯的話題意味,這種值得被解讀的入口,即是導演作為有意識無意識的電影作者所編排出的一系列藝術密碼,讀解行為本身亦構成影片的表意過程,在此意義上,這些細節之外的「留白」之處恐怕比已然展示出或是說出口的實體更為耐人尋味。魚、鳥、小男孩的登場、在場與離場貫穿了整個七天,最終老人仍舊一如開端,孤獨地一個人生活下去,是一個整體性的循環往復,雪仍在下,老人的生活仍舊沒有本質變化。

      影片緣起於邢健所看到的「老人花費五十萬為貓搭帳篷」的報導,在東北零下三十度的天氣下取景拍攝,甚至去除情感化太強烈的片段。《冬》聚焦著為客觀環境的「冬」,表意指向人心底無法輕易改變的「冬寒」之意,老人與其所處環境不妥協的抗爭(如擊碎玻璃換取風聲止歇等)、與其觸碰的眾生(由魚、鳥及人)的最初親近與最終疏遠,都如宿命一般清晰明了,同時與張揚的情感始終保持三分距離,但同時這並不是毫無情感的一部作品,導演自己這樣闡釋:「我不希望我的電影有廢話,哪怕是演員的一個動作,哪怕是畫面裡的一個道具,我都希望它會說話。」[1],明確表示了含蓄而有力的美學姿態,這也令影片大部份固定機位鏡頭中的物都負載了相當具體的表意功能,寒冬里爐子的熱氣、一老一少對坐的「動態呆照」,紛紛揚揚落在老爺子神情落寞的臉上的雪花,凡此種種,無不帶出極其豐富的內在動作邏輯與人物合一的弦外之音。而貫穿影片的關於殺生與放生(釣魚放魚等)、年老與年輕等二元對照的思考,則又將這種含蓄內斂而意味深長的影像姿態,推向一種人類學高度,這種姿態甚至決定了影片整體的表演形態,並與之共同交互,產生當今國產電影少見的「留白表演」姿態。

      王德順是全片當仁不讓的第一男主角,這位1936年出生,作為話劇演員在近知天命之年創造造型啞劇、至今仍堅持健身並活躍於各類型舞台與影視鏡頭前的長者,其履歷與片中老爺子的不妥協,形成高度重合的的對應關係。在此片中王德順的表演與慣常的話劇舞台式表演或電影表演皆有所不同,去除了語言,便是切除了話劇舞台中重要的表達環節,而導演對於鏡頭語言的強烈自我風格亦形成了對於表演形態的主動「塑造」。作為鏡頭表意組成部份的演員表演在鏡頭中往往是以畫面整體構圖的一個部件存在的。王德順在冰上垂釣的鏡頭,身體不動,呼吸均勻,身體成為畫面取捨或留白的一部份,其表演摒除了語言與誇張矯飾,著棉襖的他甚至亦與其最近以健美身材引發的一系列富含娛樂性的事件拉開距離。在慣常明星制下最為重要的演員/角色的大眾化身份認同勾連在《冬》裡甚至是被有意祛除的,作為明星的王德順在影片中只是一個服從於整體視聽表意的表演個體,而表演的大眾傳播意味及其對演員本身的突出功能被降到最低。因而某種程度上,因應影像上師法中國水墨畫的留白,《冬》中王德順的表演也帶有相當模糊、曖昧多義性的特徵,這種特徵與香港電影表演在上世紀九十年代呈現的具備相近功能的「無痕表演」模式有些相像,但其參與影片整體建構的程度遠較港片表演要深入。以老人與小孩對坐吃飯一場戲為例,王德順掰開饅頭、吃饅頭,全程沒有任何表情,與小男孩之間的互動也幾乎為零,然而通過上下文的鏡頭資訊,又令人能夠分明感受到他對於小男孩這個「外來者」的關愛。這場戲中的「零互動」式表演,與老人獨自一人在屋內吃飯場景中的形態大抵相同,甚至可以說,在《冬》中王德順的表演姿態是偏向於「零度表演」的,除了身材外貌特徵之外,一切技巧性的元素都從表演過程中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交付於導演思維的素材式分解與建構。影片後半程小男孩的離去(離開或死亡)對老爺子造成的打擊巨大,在奔走到雪地裡尋找的戲碼中,王德順全程呈示出與其前截然不同的緊張,這種緊張造成了非常明顯的張力,而張力根源即是來自於對其前波瀾不驚的表演的突然襲擊,某種程度上來說,亦是表演成為導演創作思維工具的又一明證。

      由此反觀影片中的小男孩,甚至共同「參與表演」的魚和鳥,所承載的功能,亦是十分貼合導演的整體構思的。「動物往往是電影製作的大麻煩,但《冬》的鳥不只能乖乖地從兩腳朝天翻身而起,也能叼著蟲子飛入屋內,把蟲子精準『投彈』到碗裡,當老人把鳥甩出鏡頭景框,鳥還會飛回景框內,落到的位置剛剛好、不偏不倚,形成一個漂亮的構圖」,這一段話十分形象說明了《冬》在對待「表演」這一行為上的獨具匠心,非但以演員為主體的表演行為得到了充分的潛動力發揮,甚至連出鏡動物在畫面構圖中的功能與地位皆被仔細考量,是以在此片中,人與動物作為被觀眾眼光打量的有機客體被納入到更具整體性的美學圖譜中,圍繞老爺子身周的,除了他的小屋、釣竿、妻子照片、枕頭被褥等,便是以輪迴姿態與他互動的生命。《冬》在某種程度上將「表演」的外延從一種「演員/角色」對應機制延展到跨物種意義的影片整體意義生成規制,這種規製得以成立的基礎是邢健作為《冬》的核心電影作者所呈現的獨立思考。同樣作為一種影像構成要素,人的表演曖昧性促成其與影片設定情境的有效互動,比如在雪林共處橋段中作為一種泛本色演出文本被加以呈現的小男孩黃嵩博置身於電影影像造型形塑的方式並非一種表演的技巧,而在於其黑色帽子與淺色棉襖和雪林中樹木及王德順的衣服色深的比對與互補,這種脫離人物本身外形特徵、某種程度上屬於「非表演」的表演效果是一種建立在畫面整體效果營造基礎上的。而動物的「表演」(嚴格意義上是一種「被表演」或被塑造成一種「表演效果」)更多是被作為一種「活動物件」的功能加以利用,老爺子不同時刻釣到及放生的魚,在視覺形象上對觀看影片者來說沒有太大差別,所區別著在於魚缸內有沒有魚,「魚」作為本片中一種很容易被理解為生命往復象徵客體的特殊「表演客體」承擔的表意功能非由具體的「魚只」本身特性得以發揮,而是在在因應電影畫面的整體效果結構而成的。從這個意義上來說,正是「表演」本身被作為一種資源性的要素被賦予了更豐富的外延延展可能,構成了《冬》的寫意式表意得以完滿進行。王德順在片中數次以一種雕塑式的呆照形象進入畫面(有點像愛森斯坦《伊凡雷帝》中所展示的人物頭像),更鮮明彰示了作為一個演員的功能性代入自覺。

      總而言之,《冬》是當今中國院線電影中非常罕有的主動追索繪畫式「留白」氣質並從畫面表意到表演塑造等方面加以塑形的小成本藝術片,沉默的形式作為表象,並沒有掩蓋住影片自身散發的濃厚作者氣息,這種作者特性一方面指向作為主要創作者的導演,另一方面亦因為這部電影的演員及參與「表演行為」元素被獨具匠心地利用、發揮,從這一點上來說,《冬》無論是作為邢健的長片(劇情)導演處女作或是中國小成本電影創作的探索意義,都是值得仔細體察與關注的一個兼具獨立性格與趣味的文本。

[1]

 謝佳錦:《導演邢健專訪》,台北金馬影展,http://ghpress.pixnet.net/blog/post/206245387-《冬》導演邢健-專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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