踉蹌三人行，樹靜風滿樓

香港電影沒落得太久，它所取得的非凡成就，已經逐漸被世人淡忘。有趣的是，去年大熱的一部韓劇《請回答1988》，倒是讓我們從另一個側面了解到當年港片的輝煌。片中的出場人物，都毫無例外的對吳宇森的《英雄本色2》推崇備至，男主甚至誇張的表示，足足把《英雄本色2》看了4720遍，港片彼時在韓國的影響力，可見一斑。因為對港片的喜愛，愛屋及烏，香港遂成夢中天堂，就連家庭主婦之間的家長里短，都以「去香港」為暗語，來描述昨晚夫妻生活的滿意程度。同為亞洲四小龍之一，韓國在當時的文化影響力，遠遠不及香港。然時過境遷，港片一蹶不振已逾廿載，韓國悄然拿起接力棒，搖身一變，成為亞洲文化強國，颳起強勢的韓流旋風，至今勢頭不減。這其中的因緣際會，實在值得玩味。 在港片衰落的背景下，唯有杜琪峯和他的銀河映像，在萬馬齊喑的局面下獨自堅守港片的本色，拍出了《槍火》、《暗戰》、《放逐》等一系列經典之作，當仁不讓的成為了香港電影的中流砥柱。很難想像，這二十年來，如果沒有銀河映像，香港電影會顯得多麼蒼白無力。然而，隨著製作成本的水漲船高，以及北上合拍的現實羈絆，銀河映像也逐漸陷於困境。杜琪峯空有大師盛名，也難有破局良策。在今年的銀河映像成立二十週年慶祝晚宴上，杜琪峯宣佈，將銀河掌門之職，傳給嫡系弟子游乃海，自己和韋家輝這兩位銀河創立的元老和核心，從此不再打理公司事務，專心從事創作。對老杜和韋生而言，兩人沒有了公司運營的拖累，可以放手去拍攝自己鍾愛的題材，也不失為一個妙招。但對銀河映像來說，就沒有那麼幸運了。銀河從成立之初，便存在著頭重腳輕後繼無人的問題，早期老杜看重的游達志黯然出走，趙崇基、曽謹昌因理念不合成為銀河的過客，屢次提拔的羅永昌是扶不起的阿鬥，也就是編劇出身的游乃海以及半路加入的鄭保瑞尚可一用，但還遠遠達不到接班掌權的水準。從這個角度來看，老杜的這個決定，實屬無奈之舉，銀河的輝煌，很可能會隨著老杜和韋生的離開，一去不返。 之後的北京電影節，隆重的舉辦了「銀河映像二十年」的作品展映，《暗花》、《PTU》、《柔道龍虎榜》等多部名作入選，老杜意外現身，一反常態的接受了多輪採訪。在採訪中老杜坦言，今後幾年，他和韋生合作的重心，是一部古裝奇幻大片《黃帝大戰蚩尤》，該片計劃打造成三部曲，總投資十億，是老杜從影以來執導影片的投資額之最。明眼人都能看出來，這是一部無論從風格、趣味再到理念都和之前的銀河作品大相逕庭的影片，或許老杜會因此片而花開富貴，但不可避免的是，作為風格化的作者導演，其藝術追求的全軍盡墨。二十年前，面對未知的未來，老杜和韋生選擇了迎難而上，創立銀河映像，堅守作者本色。二十年後，面對市場的裹挾，老杜學會了順勢而為，拋棄不必要的包袱，踏上光明坦途。《一個字頭的誕生》裡面曾經說過，問題不在於你如何選擇，而在於你的心。或許老杜並不是簡單的投身商業大潮，而是在曲線救國，謀劃一盤更大的棋吧。 無論如何，在銀河成立二十週年之際，老杜總要給出一份答卷，以慰影迷們翹首期盼之心，這份答卷便是六月二十四日上映的《三人行》。此片的製作班底幾乎囊括了銀河的最強陣容，故事是銀河最擅長的警匪題材，更有高潮部份長達七分鐘的槍戰長鏡頭保駕護航。如此配置，只要正常發揮，必是又一部佳作。然而令人失望的是，《三人行》非但難稱傑作，甚至連一部合格的銀河映像作品的標準，都很難達到。喜歡老杜的朋友都知道，銀河作品中最令人津津樂道的段落，都是大戰來臨前的山雨欲來氣氛的渲染，那種對峙和張力，那些無言的較量，令人回味無窮。但這種氣氛的營造，前提是人物形象的鮮明，只有人物立起來，那些矛盾衝突才顯得真實可信。銀河向來以刻畫群像見長，無論是《暗花》《暗戰》中的雙雄較量，還是《槍火》《放逐》中的多方糾纏，寥寥幾筆，人物形象便躍然紙上，過目難忘。而《三人行》中，無論是鍾漢良扮演的悍匪、古天樂扮演的警察，還是趙薇飾演的醫生，都讓人感覺是行走的驅殼，台詞的道具，內裡動機不明，外在性格不清，人物塑造失敗之極。故事層面，亦是無法自圓其說，以致於趙薇那小燕子附體般的逆天演技，放在其中，居然也顯得不那麼突兀。其實片中老杜還是夾帶了不少私貨，借各色人物之口，道出了不少關於港陸關係的現狀和思考，比如那隻羅素雞，比如香港人的幸福指數，比如那首翻唱的之乎者也。但皮之不存，毛將焉附，故事講到這個地步，觀眾自然也沒興趣再去深究其中的所謂隱喻了。整部電影，都呈現出一種超級擰巴的狀態，精緻與粗糙共存，驚艷和無語同在。首先是道具的精緻，影片中出現的醫療器械，無論是CT機還是輸液器，均為真實的醫療器械，涉及的手術場景，都有腦外科專家全程指導，力求準確逼真。和精益求精的道具相比，影片的特效簡直可以用慘不忍睹來形容。影片結尾古天樂在天台拉住鍾漢良那場戲，連最基本的光影都是錯位的，生怕別人不知道這是電腦合成，真不知道對道具如此偏執的老杜，如何忍受這些連兩毛錢都不值的特效。至於那個為諸多影評人津津樂道的長鏡頭，其存在就像片中精緻的道具和粗糙的特效一樣擰巴。作為一個將近200人參與製作的大場面複雜調度的偽升格長鏡頭，創意十足，完成度也很高，杜琪峯深厚的導演功力，盡顯無遺。但是，這樣一個華麗的長鏡頭，放在這部混亂的影片當中，對於整部電影劇情的推進乃至質量的提升，並無太多作用，只能淪為炫技。 和踉蹌的《三人行》相比，《樹大招風》昭示著銀河新生代的未來。該片根據香港三大賊王的真實事蹟改編而成，由杜琪峯監製，三位年輕導演歐文杰、黃偉傑、許學文分別拍攝其中一個人物的故事，最後再通過剪輯融合而成。《樹大招風》更像是杜琪峯給後輩的命題作文，他設定好題材和結局的時間點，中間的劇情，任由三位新人導演自由發揮。從成片來看，三部份的影像風格和氛圍營造高度統一，壓根看不出是三位導演所為，這恐怕要歸功於老杜超凡的掌控能力。香港電影中，向來不乏對大陸悍匪的刻畫，但不知為何，對待此類人物，總是流露出一種未知的恐懼。因此塑造出的角色，往往冷酷無情，兇悍無比，一言不合便拔槍相向，什麼倫理道德、法制人情，統統不講。無論是早期的港片《省港旗兵》裡的阿東，還是銀河作品《非常突然》裡的獵戶，莫不如此。但《樹大招風》選擇了另外一種講述方式，將悍匪的犯罪行為浪漫化英雄化，他們那些殘暴的犯罪行為，在觀眾眼中，反而成了挑戰秩序的一種符號。對悍匪的不同處理方式，其實正反映了這些年來港人對於大陸的態度變遷。影片中，季正雄在電視機前燒燬了自己的香港身份證，而電視中，是中英聯合聲明簽署的新聞畫面。本是負罪跑路、隱姓埋名的手段，加入了新聞畫面之後，便顯得意味深長。葉國歡在大陸做走私生意，於各色官僚的盤剝下委曲求全，憤而返港又被蔑稱為大陸喱，雙重侮辱導致了他的爆發，並最終倒在香港皇家警察的槍口之下。葉國歡的境遇，道出了港人的普遍困境，糾結無解的身份認同問題。影片中，三大賊王在即將聯手之際，卻不約而同的倒在了九七前夕，銀河特有的宿命感，撲面而來。山雨欲來風滿樓，英雄還是悍匪，全在轉念之間，三人曾經的會首，已經定格成為泛黃的歷史照片，供後人評判。而那一夜的絢爛煙花過後，樹欲靜而風不止，無奈之下，只能任憑一切隨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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