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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08-08 17:31:26
獅子山下的邊緣人
仔細回想,我的香港文藝片記憶中印象深刻的,大多是邊緣人。
阿飛(《阿飛正傳》),黎耀輝、何寶榮(《春光乍泄》),伊莎貝拉(《伊莎貝拉》),黎小軍、李翹(《甜蜜蜜》),王曉玲(《天水圍的夜與霧》),煙仔(《半枝煙》),林耀國(《男人四十》),阿菲(《重慶森林》)。
他們是沒有生母被養母養大的爛仔,是生活窘迫流浪異國的同性戀人,是跟父親有疑似不倫之戀的問題少女,是嫁給底層港伯搶了港女生意的北姑,是各種與香港格格不入的新移民。
邊緣人,不一定只是社會底層,或者小人物。周星馳演的大部份是小人物,但這些小人物奚落盡主流社會之後,終歸也回歸了主流。
到底什麼是邊緣人,或者是香港語境下的邊緣人。我很少想過這個問題,直到最近看到《踏雪尋梅》。
1、嚮往主流而不得與自甘邊緣
藏sir,一個四十多歲的警察(郭富城),有一定警銜,怎麼樣也算主流社會成員,但他卻是一個典型的邊緣人。
一件殺人案,饒是多麼轟動,警察所做的事情無非是破案、緝拿嫌疑犯。故事一開始,殺人兇手丁子聰就已經自首,案情毫無偵破難度。但這位藏sir不幹,他一定要搞清楚,「為何有人會跟首次見面的人,說自己想死,對方又為何真的相信」。
如果他只是一個犯罪心理學的愛好者,有這種疑問也就罷了。不是,這位老兄想知道的太多了。他把血腥的案發現場照片和被害人的生平資料全部貼到牆上,整宿整宿地不睡覺,廢寢忘食研究。他深入王嘉梅的母親、姐姐的現實世界,與他們發生衝突,最後又成了朋友。他關心丁子聰的童年陰影,了解他的失敗戀情,最後成了殺人兇手最好的朋友。
如果他是一個有著馬爾克斯式野心的記者型作家,這種探究方式也能理解。但他不是,他不僅試圖去理解一個案件中的人性演變,還完全把自己的情緒帶進去。他以聖母一樣的同理心去理解兇手和被害者,在半夜為他們嚎啕大哭。他從來不想陞官加爵,他離婚,上司看不起他,同事當他是怪物,生活一塌糊塗。唯一讓他安慰的是,他經手案件中被他關懷的被害者或者傷害者中的確有人記住了他。
《踏雪尋梅》就是三個邊緣人的故事。王嘉梅,一個跟著嫁給港伯的母親移民香港的大陸新移民,一個愛上嫖客卻被戲弄的援交少女,一個想在性愛和毒品中死去卻又囿於宗教信仰無法自殺的基督徒。丁子聰,一個長相略顯猙獰母親車禍去世後對女性懷著複雜心態的貨車司機二代,一個愛上一個跟他說「1000塊就想上我?」的姑娘並被拋棄的愛情受虐狂,一個孤獨敏感有著暴力傾向的底層人。
毫無疑問,王嘉梅和丁子聰都是這座城市的邊緣人。可是,我覺得,他們只是大主流下面的邊緣,是普通的邊緣,最極致的邊緣人是串起全片的敘事者,那位蒼老、落魄、同情心氾濫的藏sir。
到底什麼是邊緣人?香港的主流面孔是冷酷無情的資本主義傭兵,他們在主流時間的表演永遠是面色淡漠、衣著光鮮和談吐自如。
王嘉梅和丁子聰雖然是底層的邊緣人,但他們內心深處嚮往著主流:主流的愛情,主流的階級,主流的體面家庭。他們的毀滅正是因為他們嚮往而不得。可是藏sir的邊緣是主動放棄的邊緣,他完全有機會晉陞更主流的地位,但他游離於主流之外,他自甘於邊緣。
也許,這才是真正的邊緣人。
2、香港文化界的自我隱喻
藏sir是誰?
我以為,這是香港文藝界的自我隱喻。
藏sir視角實際就是導演視角,藏sir這個虛擬人物自甘邊緣,同時他對香港邊緣人給予了極高關注,換句話說,藏sir代表的是一個同情邊緣人,同時以抗拒主流方式表達社會態度的文藝界。他的憔悴、落寞以及自憐都是香港文藝界目前地位的隱喻。
前面說過,不只香港文藝片,香港影壇一直有邊緣人敘事的傳統。相當量的黑幫片、犯罪片是典型。香港黑社會其實並非邊緣人,黑社會同樣利益豐厚、大佬雲集。但香港大量黑社會片、犯罪片講的其實是黑幫中的邊緣人。最近看《樹大招風》,所謂有著現實原型的三大賊王,其實都是邊緣人,因為他們沒有成為「社會」(黑的社會)。他們不過是單槍匹馬的賊人,縱然辦下驚天大案,也不過是邊緣人。
從吳宇森的《英雄本色》到劉偉強的《古惑仔》再到《無間道》系列和杜琪峯的銀河映像系列,李Mark、陳浩南和劉建明無不是黑社會中的異類。正是因為他們不像主流黑社會那樣現實和無趣,他們才可以被浪漫化,被文藝化。
邊緣人,向來是文藝片的關注對象,但恐怕只有香港,不只文藝片,甚至整個影壇都有邊緣人敘事的傾向。這是香港文化極讓人迷戀的地方,黑色的、邊緣的,恰恰站在香港文藝的中心。與之相反,香港流行音樂與電視劇永遠是主流社會的基調。律政風雲、刑偵探案、豪門宮鬥,這是tvb的主流,與主流社會生活緊密聯繫。而香港音樂的主流是香港都市世俗生活的一抹亮麗口紅。在這個意義上,香港文化實現了它的社會功能分工。商業和娛樂都沒有沖淡香港文藝片的底色。
香港社會的主流雖然是地產、金融、律師、醫生,是菁英主義、自由經濟和英式民主,可是香港文化界的主流卻是對香港多元文化身份的不斷確認,對來源於異質族群、底層和非主流中的香港精神的褒揚。香港電影中這麼多邊緣人的書寫,就是在不斷確認香港的多元文化身份——香港處在這樣一個多元文化的交匯點,各種種族、黨派、勢力在此交匯融合,「自由」地活在舉世聞名的港式制度下。
這就是香港問題的根源,香港的多元主義恰恰就是香港本土性的土壤,或許可以說,香港的本土文化就是各種舶來文化在維港上空形成的交響樂。描寫香港的邊緣人,恰恰是描寫香港的多元文化身份,而香港邊緣人的悲劇,恰恰就是香港開埠一百多年引以為傲的多元文化身份的破產。
本土意識既然與多元文化緊密相關,那麼,當97之後,巨大的中央集權文化全面滲透進香港之後,它必然傾向於擠壓多元族群和多元文化,繼而就挑戰了香港的本土性和回歸前上百年形成的身份認同。多元身份崩塌,新的意識形態大廈和文化大廈崛起。
正因此,香港本土文化力量愈發感到惶恐,尤其香港文化菁英。他們的事業和利益建構於多元文化基礎上的商業閉環,而新的意識形態及新的身份建構讓他們的路徑依賴、事業榮耀和利益地位同時遭到巨大威脅。
所以,如果說97之前,香港電影邊緣人的書寫是一種身份建構,97之後,邊緣人的書寫本身就是一種反抗姿態。藏sir,其實是香港文藝界的自我隱喻。他們愈加同情邊緣人,同情香港多元文化背後的底層力量,哀嘆香港黃金時代的衰落。
藝術啊,絕大部份還是難逃背後政治的隱形控制。
3、在通往主流的大路上一路狂奔
兩個問題一直困擾我,一是邊緣人的故事是否只是文藝界略帶誇張的還原和浪漫想像以及移情式的換位視角,真實的邊緣人是否真的如同文藝片那樣人性掙扎、內心豐富?二是文藝片對邊緣人的書寫是否只是給中產階級或者文化階層提供了情感出口和偷窺他者的心理滿足,而其反思無論多麼深刻其實根本無法抵達真正的邊緣人?
香港電影中的大部份邊緣人都具備下列特點,強烈的自我意識,極端化浪漫化的性格傾向,情感細膩,自尊敏感。他們雖然地位低下,卻不是毫無感覺的麻木之民,相反,他們對自我的存在有很深的感知,對自己的生存現狀和命運有著可能無意識的改變訴求,如果改變不了,他們甚至可能會走向自我毀滅。
王嘉梅和丁子聰為什麼一個會求人幫忙自殺,一個真會幫忙殺人。因為他們看到永遠邊緣的命運,在同是天涯淪落入式的辛酸性愛中,殺人和自殺成了瞬間的互相成全。如果丁子聰有生存慾望,他在衝動殺人後應該選擇逃亡,而他直接自首,表明他早就準備好了自我毀滅。
在看完電影之後,我極度壓抑,最後忍不住哭了二十分鐘。邊緣人的故事一定打動了我,一定讓我在觀影的兩個小時內自我代入。我想說的是,這就是邊緣人故事的力量,這就是為什麼文藝片會屢屢選擇邊緣人。
邊緣,其實是每個人自我中無法切割的一部份。無論你現在多麼主流,多麼上流社會,在你漫長的成長中,一定會有或多或少的時間,你是邊緣的。你被人排擠,被群體排斥。主流的好學生在壞學生環境中,也會被邊緣,主流的白領高淨值人群到了底層酒吧也會被邊緣。邊緣,其實是人生的普遍狀態。
那些邊緣人的故事裡,一定有某種情境是你熟悉的,一定有某種情緒是你有過的,即使你完全生活在蜜罐里,你也會被移情的力量感動。
可是,你非常明白,我們在此刻哭泣,但第二天,或者關上電腦之後,我們終究要走向主流。誰會輕易放棄主流的召喚呢?邊緣記憶固然令人自傷自憐,但我們終歸要鮮衣怒馬,要擺脫邊緣人困境。
回到那兩個問題。文藝界在還原邊緣人故事時一定略有演繹和誇張,而相當部份邊緣人也許根本就不會看到這種類型的文藝電影,因為他們可能連電影票都買不起。所以,文藝在邊緣故事的書寫中回歸到它的本質,它是對主流的戲仿、嘲諷、反叛和解構,它是主流的對立,是真實世界的戲劇性想像和人們的情緒出口。
所以,文藝天然偏向左派敘事,而邊緣人的敘事邏輯更是偏向左翼光譜,它的背後大部份都是平均主義、福利主義、宗教自由、種族平等和多元文化主義。而在香港的現實語境下,香港文藝界更是集體左轉。他們通過邊緣人的描寫來表達對扭曲資本主義的抗議,對97後大共同體擠壓香港本土性的不滿,這就是為什麼,在香港邊緣人電影中,總是出現悲劇結局,出現悲觀、虛無、失憶、迷茫等情緒。
大部份人所愛的香港,是那曲《獅子山下》里溫情、包容、上進、團結、繁榮的香港。那是香港的黃金時代,也有主流,也有底層,也有邊緣人,但沒有現在這麼僵化、分裂甚至撕裂。當香港的邊緣人書寫越來越多,香港愈來愈有身份模糊感和邊緣感。當左翼傾向成為香港的整體政治文化光譜時,香港有可能再難以重塑它的主流價值。
大陸政權的邊緣,東亞的地緣中心,大中華共同體與西方文明的交匯處,一國兩制的試驗田,意識形態糾葛,現實利益與階級衝突,本土化與去本土化,這就是香港,既是中心又在邊緣的香港。無論文藝界如何表達情緒,它的社會演變只會遵循上面這些主流力量的衝突、對抗和博弈形成的未來路徑。
那些邊緣人,則是永恆的命運,永遠在宏大主題之外,甚至只需要用玄學去理解他們,如同香港電影越來越多的佛教主題,因果、輪迴和報應。
而我所要做的只是看完文藝片,流下一灘眼淚,第二天,繼續西裝革履、精神抖擻、紅光滿面,在通往主流的大路上一路狂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