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甜蜜蜜》：夢裡不知身是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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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你來香港不是為了我，我來香港也不是為了你。」

話雖如此絕決，然而心已動，情已深，即使不想改變最初的藍圖，但是惆悵卻悄悄爬上了心頭。

張曼玉飾演的李翹，是一個堅韌的女子。她一心想改變自己「大陸妹」的身份，想在香港出人頭地。她任勞任怨做了許多事情，掙了一些錢；經歷了香港的繁華，同時也遭遇了香港的頹廢，最終淪為按摩女。然而，在起起伏伏和跌跌撞撞中，她自始自終沒有放棄自己的理想和抱負，倔強而又執拗。


堅韌如李翹，心裡也有柔軟之處。那是一片禁區，任誰也無法踏入，甚至包括自己。即便是自欺欺人，也不願意輕易袒露。李翹的這一片禁區便是黎小軍，這個也是從大陸來到香港的男子。他有些木訥，有些傻冒，有些優柔寡斷。黎明飾演了黎小軍，倒有幾分神似，把那種想愛不敢愛的懦弱表現得淋漓盡致。

兩個人，一個強勢一個懦弱，於是，即使愛了，也不想不願不敢承認。新年進步。恭喜發財。一帆風順。身體健康。事事如意。龍馬精神。如意吉祥。大吉大利。萬事順意。友誼萬歲。一長串祝福的話在「友誼萬歲」那裡戛然而止。兩個明明已經開始相愛的人，卻非要用「友誼」來掩飾。因為，彼此都不敢面對。對於李翹而言，她的目的很明確，「我來香港也不是為了你。」所以，她要轉身離去，不想因為一個男人而改變自己的人生軌跡。

對於黎小軍而言，他其實也有自己的理想，「回無錫娶小婷。」所以，他不敢面對自己的怦然心動，就當是一次艷遇吧，最後還是回歸到原點，裝作一切都從未發生。


兩個人仍然會有聯繫，當然是以「朋友」的名義。雖然這個名義，把彼此都弄得傷痕纍纍。黎小軍的婚宴，會請李翹；李翹新公司開業，會請黎小軍。兩個人站在一起，周圍是熙熙攘攘的人，不斷地走來走去，打斷他們的談話，雖然他們的談話沒有什麼實際的意義，故作輕鬆的寒暄，有些不知所措，有些慌亂不安，有些心不在焉，還有一些拼命掩飾想要淡忘的過去。聽著兩個人似是而非的話，看著李翹一個勁兒地拼命往嘴裡塞東西，這一幕，直讓人掉眼淚。並不是不愛，只是不敢愛；愛了，就違背了當初的理想。


他們都以為自己做的到，朝著既定的生活軌道不斷地前行，但是，最後還是失敗了。當鄧麗君的歌聲驟然響起，「goodbye，my love，我的愛人再見。Goodbye，my love，相見不知哪一天，我把一切給了你，希望你要珍惜不要辜負我的真情；goodbye，my love，我的愛人再見，goodbye，my love，從此和你分離，我會永遠永遠愛你在心裡，希望你不要把我忘記……」兩個深愛的人，終於抑止不住內心的波瀾，無所顧忌地在大街上親吻，時間從唇間滑過。鏡頭由特寫變成中景爾後又變成全景，慢慢地往上搖最後定格為一個俯拍，小小的車如同一個小小的島，島里只有他們兩個人，相親相愛，無人打擾。


兩個人終於決定要放手去愛。然而，世事總是弄人。李翹去與豹哥告別，面對落難的豹哥，她最終還是沒有說出口，成全了豹哥，跟著他一起流浪天涯；但是卻毀了自己和黎小軍的愛情，不辭而別，此愛不再。

像無根的浮萍，又像無法停留的蒲公英，終是飄泊。一場突如其來的意外，豹哥被一群小混混打死在美國的街頭；李翹也因為護照快過期被潛送回國。竟在這時，在陌生的異國的街頭，再次遇到了黎小軍騎著單車穿行。李翹毫不猶豫地跳下警車，追逐那個熟悉的背影，終是徒然。時間又過去了許多年，兩個自始至終都深愛彼此的人終於再次相遇，相遇到大街上，相遇在鄧麗君死訊傳來的那一天。


如花的笑靨，展露在兩個人的臉頰，這時，響起了那首《甜蜜蜜》。鏡頭閃回到1985年，黎小軍坐火車到來香港的那一天，李翹就坐在他身後。到站後，兩個人拎著行走，一個向左一個向右，尋找自己的夢，開闢自己的天地，然而，命運終究還是把他們捆綁在了一起。雖然，這份愛直到十年以後才被確認。

二
故事其實很簡單，甚至於會有人說，這就是一個男人出軌的故事。但是，我們卻不會有什麼道德上的指責，因為影片一開始就是在講這兩個人如何相識相知爾後相愛，在陌生的城市慰藉彼此孤獨的心。所以，即使我們都知道，黎小軍家裡還有一個等著迎娶的女朋友，我們也沒有去指責他的不忠。我們的情感天平早已傾斜。我們甚至於會因為兩個相愛卻不能相守的人而感到惋惜。

《甜蜜蜜》很文藝然而不做作，很生活而又不濫俗，整部片子看下來，總體上給人一種雲淡風輕的感覺。裡面騎著自行車唱鄧麗君歌的橋段讓人覺得溫馨而又熟稔，因為也許這不起眼的小小浪漫曾經就發生在你身上。


多年以後，再看這部96年拍的老片子，仍然感動不已。

其實，不論時間過去多久，有些東西本質上卻是沒有變化的。比如，「漂」的生活狀態，在今天看來，仍然直指心扉。其實，我們這一代人也未嘗不是處於一種懸浮的狀態呢？曾是多麼堅定地帶著理想去打拼，但是歲月卻可以將人改變得面目全非，生活完全背離了初衷。一如黎小軍當初本來是以迎娶小婷為理想，到最後卻如《半生緣》裡的曼楨和世均一樣，「我們都回不去了」。當黎小軍喃喃著說「如果那個時候你在我身邊，那就好了」，突然有種恍如隔世的感覺。因為，我們都知道，一切都變了。一切純潔的、美好的夢想，都消磨在物慾與現實之中。

《甜蜜蜜》確實是一部溫情脈脈的片子，會令人流淚也會讓人微笑。不是什麼大製作，但是，卻能讓人回味無窮。裡面人物的設計，很溫情。沒有大奸大惡之人，就連黑幫老大也是一個柔情萬般的男人。為了逗李翹開心，在兇狠的紋身中間又紋了一隻可愛的米老鼠。看到這裡，真的會令人情不自禁地微笑。當李翹去船上找他時，他把李翹抱在懷裡，然後說：「傻丫頭，回去泡個熱水澡，睡個好覺，明天早上起來，滿街都是男人，個個都比豹哥好。」所以，也無怪乎李翹最終還是選擇跟著豹哥流浪天涯。

片子裡還有兩種愛戀，一種是等待，一種是守護。黎小軍的姑姑一直念叨著威廉，旁人總以為是痴人說夢，然而，只有她自己才知道，曾經，有那麼一個人愛過自己，有那麼一個晚上，月光如水，心似明鏡，一生所有的愛戀全系那晚。最後，姑姑也沒有等著自己一生愛戀的男人，但是她還是喃喃著說，相見不如懷念，幸好沒有來，因為紅顏已老，青春不再。當黎小軍打開姑姑的箱子，翻看舊時的相片，我們才知道，那個垂垂老去的姑姑當年是多麼多麼地美好與漂亮。姑姑用一生來等待，莫可言狀地，讓我想起了張愛玲，以及她筆下的人物。有種蒼桑的美在裡面。讓人心疼。

還有一出愛情，便是英語老師JEREMY與泰國妓女芥蘭的愛情。最初，還以為只是玩玩，但是，當聽到JEREMY說要陪芥蘭回泰國時，心裡還是感動了一把。異域之戀，守護天使，直到地老天荒。
每一段愛情都賦予了不同的意義，小人物的愛戀，隱忍而堅強。

影片中張曼玉的出演著實精彩。她把李翹那種隱忍頑強的特質刻畫得入木三分。雖然黎明在這齣戲裡，演得也不錯，甩掉了只有一張帥氣的臉而不會演戲的帽子，但相比之下，確實遜色得多。但那時的黎明卻是最好的黎明。


鄧麗君的歌，貫穿了整部影片。據導演陳可辛講，在劇本寫到一半的時候，鄧麗君去世了，劇組突然就想到鄧麗君其實滿契合這部電影的主題，《甜蜜蜜》講的是中國人的「飄」，同時也跟導演自己的身世有關———在香港出生長大，後來去了泰國，也回過內地，又去美國唸書，又回到香港，整個人的狀態都是在「飄」著的，永遠搞不清自己是哪裡的人。

這種狀態恰好鄧麗君表現得出來，她是第一個「兩岸三地」的人，是中國人的John Lennon（約翰·列儂）。於是，不僅採用鄧麗君的歌貫穿了整部影片，同時也用她的一首歌名，即《甜蜜蜜》來做為電影名。鄧麗君本就是「小調歌后」，在她的歌聲中，這部影片更為溫情脈脈了。

三
《甜蜜蜜》除了愛情，還講了那個時代人如浮萍似的漂泊。無根的狀態，令人徬徨。李翹拼命要做「香港人」，但是世事滄桑多少起伏。最後，在美國當導遊被遊客問及是哪裡人，才坦然回答是「廣州人」，這才開始了自省與認知，以及終於尋找到自己的根。


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外面的世界也很無奈。在多少掙扎與追尋之後，方才明白，為什麼眼裡常含淚水，那是因為愛這片土地愛得深沉。正如陳可辛所言，「一個人那麼愛一片土地，是因為他不在這片土地」。

關於漂泊，關於根之所在，突然，就讓人想起，李煜，那個失去國土的君王。「夢裡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

忘卻身份，一晌貪歡，那也終究是夢中事；醒來後，獨自面對的仍然是簾外雨，五更寒。

或許，不論是李翹還是黎小軍，在陌生的城市，寂寞的夜裡突然醒來時，最想念的還是家鄉的那輪明月。

一如我們。   舉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