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08-18 03:55: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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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朝豪放女》,拍攝於1984年,導演方令正,主演夏文汐。
這是我最喜歡的兩部電影之一,另一部,是《南海十三郎》。這些不合時宜的才子才女。
此片有古風。建築、色彩、光影、服裝、音樂、對白,都有一種沉凝而開闊、綺艷而不俗的大唐風韻,美得古樸清麗。因全裸鏡頭頗多,此片被列入三級,多年來,被侷限地定義為一部色情電影。可惜得很。它的精神內涵、故事張力都是不俗的手筆,並且在探討女性價值與出路的主題上,走得很深。三十年後,再看它,依然是驚艷。
凝視電影裡夏文汐那張臉,很難想像,當時她竟然只有十九歲。在她臉上變換著的,溫柔、嫵媚、淫靡、冷艷、堅毅、灑脫、譏誚……種種表情,遠遠超越她年齡的世故滄桑。令人想,也許她靈魂里有那段記憶。在我心目中,魚玄機就是夏文汐,再也不能是別人。別人都不像。
全片的第一個鏡頭,俯瞰,一身白衣的魚玄機走進道觀,莊嚴純淨。陪伴她的是侍女綠翹。這個俯視的鏡頭開篇,有種說不出來的悲憫感,彷彿是預知了最終結局、再回來看悲劇之開端、卻無力挽。觀影者的目光,注視著玄機,一步步走進她的命運。歷史上,那一年魚玄機二十二歲。這電影裡是魚玄機生命中的最後五年。
歷史上的魚玄機,為李億妾,正妻不容,遂出家。即便她是不世出的才女,也逃不脫女性在當時社會中的有限命運。李億字子安,狀元及第,並非電影中刻畫的庸俗茶商。玄機也是深愛他的。我少年時代,讀過魚玄機寫的《江陵愁望寄子安》,一讀成誦,至今不忘。她寫的是:楓葉千枝復萬枝,江橋掩映暮帆遲。憶君心似西江水,日夜東流無歇時。纏纏綿綿的女子情思。她也是痴情過來的。
電影裡似為了凸顯她的傲骨,把狀元李億改成了面容猥瑣的富商。玄機入道觀,他和正妻一同追至,要她回家。正妻說:我的肚子不中用。他說:(以後)我也可以和你學作詩啊。這一句台詞,語音語調尤其猥瑣不堪,似欣賞,實玩弄,她的才情在男人眼裡,不過是為姿色添香而已。玄機暗怒。這一段夏文汐演得克制、冷靜,拒人千里,身體謙卑,目光卻如利劍一般。
身旁的侍女綠翹一笑,似覺得李億如此失態很是滑稽。注意這一笑。
電影乾淨俐落地處理了她第一次離開道觀的情節。修道生涯乏味至極,令她無法忍受的是女道士們為了利益,紛紛阿諛奉承官宦命婦。這一場戲有英雄之美,又是俯瞰鏡頭,當女道士們帶著無限艷慕徐徐展開官宦人家的一匹紗時,玄機騎著馬、挽著袖子、揮舞清瘦的手臂,如一個中世紀的騎士,伸手扯落布幔,揚長而去,瀟灑如風。
她短暫地自由了。夜夜笙歌。歷史上,她和溫庭筠、李商隱確實過從甚密,有無私情,難說,詩文唱和里看,至少這兩位才子對她的人格、才情有一份平等的親厚。他們對魚玄機亦師亦友。
但在電影裡,溫李二人的形象也是頹廢軟弱的,縱情詩酒。並且作為全片中可能是唯二把玄機當成平等朋友看待的男人,他二人是沒有多少雄性氣質的,沒有性的魅力,沒有男人的孔武,也無法給予玄機保護,哪怕是金錢的供養也不能。這是個諷刺,不像男人的男人才能把她當朋友看。一個鏡頭,面白如傅粉的溫庭筠在河邊與眾女子嬉鬧。魚玄機輕聲吟誦著新作的詩歌,面容冷淡憂愁,她走向河中,緩慢地,輕輕褪去衣衫,露出輕紗覆蓋的胴體,一步一步走向水中。留下躡手躡腳、迷茫的溫庭筠,凝視著她。
她要奔向廣闊天地,她是失望了,求不得。在她心目中仍然渴求著與男性力量的真正結合,但是在這些能夠真正賞識她才情的友人裡,她找不到。
玄機如美人魚般在水中游弋,極美的鏡頭。在水中,她看到了從水面上刺入的一柄劍,劍上還帶著血。那是崔博侯在水中洗劍。
她升上水面,像不諳人世的人魚第一次見到塵世中的男子般,打量著這柄劍。
在整部電影裡,反覆出現劍的特寫,這些劍身上都刻有四字:歐陽鑄劍。影片裡他是一名豪俠,也是最有名的鑄劍師。然而這些劍的特寫在影片裡承載了另一個意義:既是雄性力量的象徵,也是男性的陽具,是性能量的顯化。這柄劍移向玄機,在邀請她。是她人生中第一次被完全的雄性力量吸引。(溫李詩人沒有劍,沒有雄性力量。)於是她欣然接受,上了崔博侯的小船。
這段相遇,也拍得古風盎然。小船紙燈,木格白窗,竹簾半卷。他們的對白是豪爽的古人氣息。
崔博侯:(大笑)崔博候。
魚玄機:(幽幽地)魚玄機。
崔博侯:我聽過你的名字。
魚玄機:(矜持而略帶挑逗)我沒有聽過你的名字。
崔博侯:好!長安才女。你要我帶你去哪兒?
魚玄機:漂到哪兒就去哪兒。
於是他們交合,沒有調情,沒有前戲,是最原始的性的碰撞。崔博侯像一個未經詩書儒化的野人,他對於自身性的慾望與力量,毫無羞恥壓抑。這段戲拍得很天然,兩具青春肉體野性交纏,陽光透過窗隙打在他的裸背上。這是魚玄機內在性意識的開啟。可以說,這是她在影片中第一個真正的男人。他看到了她,承認了她的女性力量,給予她性的充分滿足,但隨之而來的是情感上的陰霾。也是男性本能里共有的、對女性力量的逃避——如果說那些毫無雄性氣質的詩人、貶斥她為淫婦的衛道士是在逃避女性的性力量,那麼崔博侯是另一種,他逃避的是女性內在澎湃的情感。他害怕被淹沒。
他給玄機講了自己的故事,青梅竹馬的女孩嫁給了一個男人,被虐待後自殺,血,流了一天一夜才死(注意這句台詞,後文有呼應)。他為她復仇,殺了那個男人。於是玄機提出了一個問題,刺痛了他的弱點。
魚玄機:你為什麼不做她的夫婿?你讓她嫁給那個男人,是不是想自由自在,做一個遊俠?
崔博侯面露痛苦,一聲大吼,繼而起身更猛烈地與她交合。
船漸漸靠岸,岸上有個男人,冷冷而悲憫地注視他們。這是歐陽鑄劍。
注意他的出場,雙腿穩穩地分開站立地上,雙手持劍,劍尖抵在兩足間的地面。一個特寫。這柄劍還是陽具的象徵。鏡頭上升,拍到他冷酷的面部,他也是健壯的,但是充滿禁慾氣息。一個明明有巨大的性力量卻壓抑自身的豪俠,他是玄機生命中出現的第一個禁慾主義的男性原型。
崔博侯不耐煩地說:我朋友在等我。起身跟他走了。尚未從性愛高潮里回神的玄機抬起身,露出一個驚異不滿的表情。
殺完人,他又回到船上,再與她交合。他們在玄機的住處度過短暫的溫馨時光。一起放風箏,談心。風箏上天時,玄機一刀隔斷了線,目送它飄走,一臉堅毅。
她不想做個風箏。
可他也不想停留。
崔博侯:如果是你飛上天,我會長嘯一聲送你走。
魚玄機:你要去哪兒?
崔博侯:江湖浪人,註定要流浪。
魚玄機:流浪也有停下來的一天。那個時候,你會怎樣?
崔博侯:我會借女人的身體來用,一次又一次。
身旁的綠翹又是天真一笑。男女性事,她不懂,所以發笑。這是她第二次這樣笑。
崔博侯:你這麼有學問,為什麼要做女道士?
魚玄機:有學問的女人可以做些什麼呢?我不喜歡做人家的妻,不喜歡做妾,不喜歡做妓女,不喜歡做尼姑,我捨不得我的頭髮,所以只有做女道士了。
夜燈下,玄機為他整理行裝,他愜意吟詠著玄機白天寫在他腿上的詩,那首著名的「長移一榻對山眠」。詠完,欣賞地嘆:寫得好工整。玄機溫婉一笑。這一幕,溫情無限。他對玄機是帶有距離地欣賞敬慕,那個詩情畫意的世界是他無緣的。他喜歡玄機是個有才情的女子,卻又不像那些附庸風雅之徒意淫褻玩。想來玄機心裡也暗暗憧憬著他能留下,每一晚讀她的詩,讚嘆她的才華,有這樣溫馨動容的時光。
他戴上面具,且歌且舞,他歌詠的是《九歌•國殤》:帶長劍兮挾長弓。好久了,不曾在螢幕上看過這般雄壯的男子,威武而帶有志士的豪情。當年的萬梓良,尚未發福,一身肌肉,並且氣質也是剛烈純樸的。在電影裡,他就是美,男性的美。歌舞罷,他一言不發,翻欄而去,消失在夜色中。遊俠便是如此。
玄機無處可去,帶綠翹重回道觀。被開啟了的性意識無處安置,於是她勾引了綠翹,兩人有了性關係,並且被觀主發現,逐出觀門。她住進了煙花女子聚集之地,夜夜召集風流文士,歡飲達旦。另一個重要的男性出現了。永道士,世家子弟,在淫靡的歌舞中端坐,他面如冠玉,又如冷鐵,當一個裸體的美人近前勾引時,他冷酷地拔出劍來示威,那柄劍上還是歐陽鑄劍四字。他慕名而來,要同玄機討論修道煉丹之事。玄機輕笑,並且傲氣地退還了他留下的金錢。
魚玄機:有一個人和你一樣,那麼壓抑自己。那個人是歐陽鑄劍,他是一塊練得太鋼的純鐵,你是一塊雕得太精細的翠玉,一跌就碎。
和歐陽鑄劍如鐵山般的冷毅相比,永道士在性方面是脆弱的,冠冕堂皇的衛道士言論捍衛著他,面對色情的誘惑和魚玄機近乎戲謔的挑逗,他慌張迴避,不敢去看玄機的裸體,只能重複著一些正道中人的口號,無力地勸罵著玄機。
看到他的窘態,綠翹在旁一笑。這是她第三次為男人的性態度發笑。然而此時的她,已經有了性意識,她和魚玄機有性關係,也和樂師有了私情。她懂什麼是男歡女愛,她這次是真的覺得永道士可笑,男人可笑。
也許,是這個笑刺痛了永道士,讓他壓抑的情慾無從遮掩,讓他在玄機主僕二人的姿態面前惱羞成怒,於是在無人處,永道士突然爆發,強姦了綠翹。在性方面,與玄機的自主不同,綠翹始終是被侮辱與損害的,無論是被玄機勾引被動地成為同性伴侶,抑或與樂師卑微的地下情,又再被永道士強姦,她沒有選擇,因為她是奴隸。她比魚玄機更加可悲。
一幕戲,魚玄機策馬揚鞭,去找歐陽鑄劍。爐火熊熊,映著他一身性感的肌肉,但他對玄機曖昧的言談視若無睹。只答應了為玄機和崔博侯鑄一對劍。
煙花巷裡的宴飲是玄機最後的歡樂,她也知道自己再沒有出路,沒有男性可依靠,沒有經濟獨立的可能,她只是在強撐。一群強盜闖入宴會,淫辱了玄機,而在場無論永道士還是溫庭筠,都無力保護她。最後,還是崔博侯英雄救美。他回來了,不是為了玄機,是為了追殺那幾個強盜。風波平息後,他想與玄機歡好,玄機卻又拒絕了他。「今晚我不想要男人」。她想要的是一種命運的自絕。儘管這種自絕是毫無希望的,她仍要驕傲一把,如同拒絕永道士的金錢施捨。
但是山窮水盡之後,她輸了。為了能活下去,她把身體出賣給幕她詩名而來的富商,那些猥瑣的男人除了想玩弄一個有名的才女之外,對她毫無憐惜。她變成一個妓女。心裡固守的驕傲終於粉碎了。她知道她不能——在那樣一個時代里,只因為她是女人,縱使才名動天下,縱使自恨羅衣志比男兒,她也無法自絕命運,終難逃脫被玩弄的下場。她只有心如死灰地接受。
壓垮她的最後一根稻草是綠翹。她最後的命運夥伴,竟然想要離開她,嫁個男人,平淡過一生。這對她是羞辱是刺激,放浪形骸的生活久矣,她不可能再像綠翹一樣甘於卑微,做男人的附庸,她是從那種生活里逃出來、掙紮著活到現在,綠翹居然說要回去?那她怎麼辦呢?所有的絕望湧上心頭,她一劍殺死綠翹。
此後所有的片段,都昭示了夏文汐超凡脫俗的演技。面對來尋找綠翹的眾人,她淡定地照常坐臥,面帶一絲詭異的冷笑,毫無懼色。她其實是在等待命運的發落。及至事發,差人將她捆綁帶走,在路邊她又見到了舊友——贖身嫁人又被凌辱至瘋癲的妓女,那女子呆呆地望著她,她則是高傲而冷血地一笑。似乎在嘲笑這些被命運擺弄而折腰的人,畢竟不如她,至死也不低頭。(她忘了她低過頭。)
在獄中,她受獄卒凌辱,那些人告訴她,永道士為她殉情自殺,血流了一天一夜才死(第二次出現的台詞)。
永道士的死,是他的自絕。玄機破壞了他禁慾修道的幻夢,引誘他對綠翹犯下罪過,間接導致綠翹死亡。他無法面對的終究是自己,這破了禁的慾念何去何從?罷罷,一死了之吧。他是真的殉道,不是殉情。
法場上,崔博侯殺來,拼出血路,要帶她走。
他在馬上伸手,玄機一次次閃避,歡暢而毛骨悚然地笑起來,滿是嘲諷。他為玄機身受重傷,還想帶她走。
崔博侯:走!還不走!
魚玄機:你想來就來,走就走,為什麼不問我想怎麼樣?
崔博侯:那你想怎麼樣?你走不走!?
魚玄機:我不走。
崔博侯痛苦無奈地仰天大叫,束手就擒。
崔博侯:玄機,你為什麼不走?
魚玄機:我走過很多女人不敢走的路,沒心情再走。博侯,你為什麼不流浪?
崔博侯:救了你,一起流浪,救不了你,還流浪什麼,我陪你一起死。
她是感動的,生死面前,豈能不感動。輕聲淒艷地唱出那首著名的詩:易求無價寶,難得有情郎。但她所求,又豈止是有情。正因不止於此,所以她不走。她知道走到天涯海角也沒有她要的路。
她的一生所經歷的男人,沒有人能給予她出路。李億,只想用金錢豢養她;崔博侯,接納了她原始的奔放與性能量,卻迴避她的情感;永道士,排斥她的自由,用禁慾的方式試圖把她拉回正軌;溫庭筠,沒有任何力量可以幫助她逃脫命運。她要活得痛快自絕,只有死路一條。
於崔博侯,死亡也是最好的救贖。當年因為自己的逃避,累得青梅竹馬慘死,而自己未能救她,始終是個心病。所以,他必定要劫這趟法場。救不了玄機,他心裡又多一層罪孽,也無法再快意恩仇。
整部電影最撼人的是它的結尾。真正古風。那種豪邁是與《史記•刺客列傳》一脈相通的義薄雲天之氣。魚玄機、崔博侯雙雙被縛法場,歐陽鑄劍挺身殺來,砍瓜切菜,一路朗聲高喊:魏博歐陽鑄劍,咸通九年五月,斬范陽英雄崔博候,長安才女魚玄機!近到身前,一刀,兩人頭。要死,也須得他親手送他們一程。
全劇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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