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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遺忘的新娘--A Bride for Rip Van Winkle

瑞普·凡·温克尔的新娘/被遗忘的新娘(台)/梦の花嫁(港)

7.2 / 2,103人    179分鐘 | 118分鐘 (theatrical version)

導演: 岩井俊二
編劇: 岩井俊二
演員: 黑木華 綾野剛 Cocc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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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隻蒼蠅撞牆

2016-08-23 22:00:13

完美綻放的被動人生


我一個朋友曾經在北京三里屯的大街上看到岩井俊二,他手裡捧著個綠色的蘋果在人行道上來回逡巡。青蘋果是他辨識度最高的電影《關於莉莉周的一切》中標誌性的符號,而岩井大神本人又是日本導演中出名的帥大叔。然而在潮人遍地的三里屯Village,並沒有任何一個人認出並上去和主動他打個招呼。這大概是關於岩井大神最具諷刺意味的一則八卦。 岩井俊二電影最讓人詬病的是其中蔓延四溢揮之不去的自戀情結和膩味得讓人有些噁心的小清新情緒。不過鮮有人注意到的是在那些現在看起來庸常爛俗眾多堆砌的電影細節背後,都會有這樣或那樣與週遭社會、環境和人群實質隔離,深藏著強烈情感卻無法通過正常方式表達的人物。他們可以是《四月物語》中追尋心上人卻羞於啟齒的松隆子,《關於莉莉周的一切》中被虐待欺凌而一言不發的市原隼人,《花與愛麗絲》中似乎活潑熱情卻最終只能用芭蕾舞蹈煥發內心激情的蒼井優,《殺人事件》中因失戀而自我封閉在家中離群索居的鈴木杏,抑或是《燕尾蝶》中來歷不明外表樸素內心高貴的伊藤步……他們與世界對峙的方式,少有各式影片中常見的個人針對全體的激烈對抗,而更多的是溫和、妥協、退讓外表下所不能改變的固執和頑強,以及瞬間湧動的情感而激發出的古怪幼稚。正如拿著蘋果在大街上徘徊的岩井俊二,我們可能會忍不住想嘲笑他的自戀和小清新氾濫,但卻疏於想到這很可能是因為缺乏與週遭世界正常的溝通方式和技巧而被「擠壓」出的一種硬性表達無奈。以內斂後撤的被動方式表現與生俱來的執拗並在某個瞬間突破謙和的外表猛然綻放出絢爛色彩是岩井俊二作品一直貫穿的基調。而也正是在此基礎上,他影片中眾多的人物才以各種不同的方式展開他們外在庸常但卻充滿著細膩情緒湧動的人生。 在NHK製作的系列電視節目《岩井俊二電影研究室》里,是枝裕和曾經這樣評價《四月物語》:這部影片最吸引他的是女主角松隆子自始至終的被動狀態,她無法選擇朋友,不能確定自己的興趣愛好,甚至連搬家的時該扔掉什麼樣的傢俱也拿不定主意。西方劇作理論中始終強調戲劇性本源力量來源於人物在面臨兩難困境中所採取的主動抉擇,但與西方電影中那種清晰、直接、充滿主動性的人物行為邏輯完全相反,《四月物語》為我們呈現了一個行為動機隱含不露,在很多時候被動地順應週遭環境和人物意志的特殊人物形象。在這部影片的前四十分鐘,因為幾乎看不到任何人物的主動行為而引發的連續性事件,我們可能會產生諸多困惑:它倒底要告訴我們什麼? 與《四月物語》的初始觀感相似,岩井俊二2016年的這部新作《瑞普·凡·溫克爾的新娘》也帶來了相同的問題。我們看到的是黑木華扮演的女主角七海兩段被騙經歷:在第一段她被自己丈夫的母親設計陷害而被迫離婚,在第二段她則被當成了身患絕症瀕臨死亡的AV女優的陪葬而幾乎送命。但奇怪的是,岩井大神並未像通常情節劇那樣,讓女主角揭露騙局並嚴懲實施欺騙的罪魁禍首——由綾野剛扮演的黑中介安室。相反的是,他花了大量的筆墨去煽情的刻畫七海在事件中令人困惑充滿矛盾的反應,由麻木、痛苦、悲傷、遺忘到欣慰、沉醉、幸福、感動、不捨和最終的感激。影片結尾七海握住「騙子」安室的手真心地說出:「謝謝」的一幕讓人幾乎崩潰:導演究竟想要告訴我們什麼?是歌頌騙子的技巧高超還是讚美七海被人賣了還替人家數錢的稀里糊塗?拍電影的和看電影的究竟是誰在邏輯上出了問題? 想要回答這些問題,我們也許需要甩開通俗情節劇的庸常套路,換一個思維角度來看待影片中七海和安室之間所形成的特殊互動關係。在導演剪輯版進行到四分之一處,婚後的七海和安室碰面,後者突然表示只要他想就一定可以追到她,此時做為觀眾的我們和七海一樣驚訝,以為影片要開始向狗血愛情通俗劇發展,但安室卻當場嚴肅地告訴她:「你誤解了我的意思」。而也正是在這場談話後,女主角幾乎毫無選擇地陷入了一連串大大小小的騙局中,以完全被動的姿態在安室的指導下展開了她以前從未預料到的驚心動魄人生。 這一場戲幾乎就是本片的點題之筆。在此之前,個性善良的七海過著一種渾渾噩噩不知所終的日子:做為一名老師,她不知道該如何講課;在婚戀網站遇到了一個對其並無太多感受的男子,她也稀里糊塗地就結了婚。她不知道自己需要什麼應該做什麼,或者愛恨取捨的標準為何(影片中非常有意思的一個細節是,在安室向七海揭露她婆婆的陰謀以後,驚愕的七海居然還是語塞沉默,甚至不知該如何用語言表達自己的憤怒,需要安室像老師一樣,帶著她一句句背誦詛咒罵人之詞,足見她個性中軟弱無助的一面)。換句話說,這是一個典型的完全生活在被動中的人,隨波逐流為人所驅使,永遠沒有勇氣和意識去做出自己的選擇。更糟糕的是,她自己並不知道這一點,意識不到這正是她麻木無趣生活的誘因。 安室的一番話是在向七海點出,做為一個被動的人她沒有判斷和選擇的能力,任何一個身邊的人都可以輕易主導她的生活。七海並未領悟安室的話之涵義。但安室卻由此行動起來。所謂的「行動」並不是企圖改變七海的想法讓她重塑人格,而是以主導性的力量去改變她的生活。表面看上去,安室以詭計迫使她離了婚,又把她「送」給一個瀕死的女優做為死亡伴侶。但從七海的角度看,由於安室的出現,她一下擺脫了先前麻木混沌的狀態,告別了自己乏味的婚姻,而投入到和另一個女孩之間難以言狀的激情交融中。或者說,她在短短一段時間內所經歷的在大悲大喜之間的激烈轉換是她先前單線、無聊、乏味和麻木的生活所無法想像的。安室的出現,給了一個本來會以渾噩、單調、機械方式度過一生的七海一個體驗前所未有生活跌宕和激情的機會,她由無聊蒼白的現實一下進入了童話般夢幻的冒險之中,體驗了人生情感激盪的巔峰,並由此煥發出內心從未表現出來的激情和頑強。更重要的是,七海還是七海,她並未因此改變而成為另一個主動、積極、進取、熱情而奮進的正面人物。她還是那個自卑、惰性、處在配角地位、永遠待在圈外旁觀而無所適從的被動女孩。 影片在接近結尾處一個有趣情節精彩體現了岩井大神的意圖:七海和安室二人將女優的骨灰送到她母親家裡。但安室雜耍小丑般的表演、喝酒、脫衣、痛哭流涕讓他這樣一個「沒心沒肺」的黑中介完全成為了這一場偶發性瘋狂悼念的主角,而和死者培養了極其深厚感情的七海此時卻像局外人一樣被擠到了一邊呆呆地看著所發生的一切,被動的喝酒隨聲附和不知所措。我們又看到了那個不知如何加入一場主動的激情的同時也可能是虛偽的生活表演的七海。 應該說,是安室的出現改變了七海的生活。他為七海設計了這些驚心動魄的人生橋段,表面上看它們是一系列的圈套,但卻給了她今生難忘的體驗,幫助她完成了一段完美綻放的被動人生。在影片的結尾處,搬入新居的七海終於明白了安室的用意。沒有他的存在,被動的她可能今生無緣體驗這樣充滿戲劇性的精彩。她與安室握手,感謝他為自己帶來的這一段絢爛人生,哪怕它是由「善意」的騙局所組成。 人是不是生來就必須主動進取充滿正能量地活著?內斂、被動、羞澀、不善言辭、不能選擇和無法融入是不是一定要做為缺點被改掉?岩井俊二以他極為細膩的心思注意到了被動的後者所閃現出的光芒。他花了將近三個小時的時間為我們展現了一個內心滿懷深情的被動者人生,並以出奇的細緻和想像力對被動者進行了充滿情感的關懷。在這裡,正義、道德、倫理和善惡皆無關緊要,重要的是我們對精神上的弱者的體恤,並以最富情感的方式為他們展開一個超越現實、也許是荒誕幽默、但更是充滿人生體驗的世界。因為身為被動的弱者,並不意味著他們不需要激情、理想和愛與被愛的感動。 P.S. 1. 據岩井俊二稱,《瑞普·凡·溫克爾的新娘》的名稱來自於他構思劇本的時候經常路過的一家小店。但是在華盛頓·歐文的原小說中瑞普·凡·溫克爾的妻子是一個兇悍的惡妻。我猜想岩井俊二為電影取這樣的名字其實暗含了一些對歐文保守主義男權思想的反諷:在充滿進攻性的直男的眼中,女人身上永遠充滿了可被蔑視的「惡」,但是如果我們甩開強者為王的直男癌邏輯,那些被動而內斂的人其實同樣具有可被欣賞的寶貴人格。 2. 同一個故事岩井俊二分別剪成了兩個小時的院線版、三個小時的導演剪輯版和六集的電視劇。院線版節奏緊湊精煉,電視劇版對劇情細節的呈現相對更完整(但電視劇版雖然時間長卻缺少了電影版中非常戲劇化的幾段,比如本文中所列舉的安室對七海的重要暗示,以及安室和七海送還骨灰的段落),但依然是導演剪輯版最完整的體現了岩井俊二的意圖,儘管其中大段的煽情段落看上去略微膩味,結尾也略顯拖沓而沒有院線版來的清爽俐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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