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演軟了。他講了個好故事

雖說以喪屍為主角，但《釜山行》算不得是恐怖片，而是災難片。災難片的核心，那種令人恐懼絕望的末世感，通常少不了兩樣東西，一是孤獨，二是人性的墮落與險惡。兩者都和邪惡、罪、魔鬼、撒旦有關。（西方語境下，孤獨 solitary 有著罪與惡的色彩，人在獨自一人時更易受到撒旦和魔鬼的攻擊。）

喪屍的形象本身，和後者密不可分。二戰後，人類經歷了一場集體反思：究竟為何我們會突然忘記那些道德和所謂的人性的美好，墮落成惡魔？

有人試圖給出答案，例如津巴多的史丹福監獄試驗、路西法效應。但是，它們都只能給出一個無奈的答案，即，很不幸地，我們無法準確判斷惡魔匿藏在何處，它存在於每個人的心裡。盧安達大屠殺時，胡圖族一夜之間揮刀砍向身邊的圖西族人，儘管天黑之前他們還是和自己談笑的朋友、鄰居；文革時的紅小兵，可以對同學、老師甚至親人拳打腳踢，揮鞭相向；阿布格萊布監獄裡，昔日的美軍英雄士兵犯下虐囚罪行……「好人」在一夜之間變成惡魔，我們可以用「服從權威」、「去個人化、去人性化」、「群體極化、群體盲思」等等理論來解釋這個過程，但類似的情形依然反覆上演。德國電影《浪潮》中，即使在已經對法西斯主義極端警醒的現代德國，學生們穿上統一的白襯衫、帶上袖標，從歧視、排擠他人，到變成納粹暴君，也只不過是一眨眼就可以完成的。

直到今天，對於這過程中的「如何」，依然沒人能給出解答。然而，喪屍片則是對這一現象最直觀的演繹：正邪就在一瞬之間（一念之間）。

喪屍故事的另一大隱喻，有關政治。

好多年前和朋友聊過一個問題，為什麼吸血鬼的形象都那麼性感撩人，甚至有種偶像色彩，但殭屍就那麼醜、慘、猥瑣、卑鄙？為什麼吸血鬼電影的結局，人類會送上門去要被咬變身，但殭屍永遠只有張著血盆大口，一幫人搖搖晃晃追著一個人的份？

問題問出來，我們幾個心裡已經有了答案。如果說狼人、吸血鬼、喪屍等異類是人類精神的形象化，那麼吸血鬼演化到今天，代表了雖陰暗但高貴（哥德）、菁英，甚至不甘流俗、獨樹一幟的群體；而喪屍不僅邪惡，而且往往象徵著麻木、底層的人群（例如很多遊戲中的納粹兵卒常會和喪屍形象聯繫在一起），喪屍形象的出現往往隱含著政治隱喻，暗含從底層、街頭、碼頭等爆發出的暴動。

以上種種，都是《釜山行》導演延尚昊的野心。

然而，相比《釜山行》這部中規中矩、感人、成功的商業片，延尚昊之前拍過的兩部沒什麼名氣，也褒貶不一的動畫可能更能體現他的敘事野心。先是2011年的《豬玀之王》，講了一所學校裡的不同階級之間的暴力、欺壓，以及主角成人後依舊的無可奈何與軟弱。《首爾站》號稱是《釜山行》的前傳，但如果不是因為後者的成功，可能沒有幾個人會耐著性子看完這部畫面生澀、情節緩慢拖沓的動畫片。儘管如此，《首爾站》的故事卻顯示出了導演更大的野心，也更明確地表達了他想要強調的情緒：深深地對人類社會的等級、剝削、以及對人性（之陰暗）的厭惡。

從《首爾站》到《釜山行》，延尚昊首先學會了「講個好故事」（而中國電影這點上是被落得越來越遠了）。除了影片的節奏極佳外，一些情節上的處理也明顯溫和綿軟了。逼迫女兒賣淫的父親變成了女兒忠勇的守護者，給女朋友拉皮條的弱雞男友成了揮著棒球帽保護心上人的英勇少年，連發生於底層社會流浪漢中的喪屍病毒，也被含蓄地演繹成了從普通車廂傳播到高級車廂（我特意注意了一下，男主和女兒的車廂是三排寬座，但前門棒球隊的車廂是四排窄座）。

其次，是對喪屍題材的運用。能夠運用一個西方文化中的流行意向，把它和東方文化中諸如父女情、庇護老弱婦孺的傳統和東方化的細膩、含蓄的手段很好地結合起來，是近幾年韓國電影的亮點之一。例如《哭聲》，就將撒旦和惡魔的意象，以及信仰受到異教侵蝕、而不堅定的內心被魔鬼攻擊之「罪」，順暢地包裹在了日治時期外族侵略的背景下。

其實，《釜山行》並不比任何喪屍片更深刻獨特，除了一點：人們恐懼的對象，除了殭屍，還有彼此。因為即使沒被撕咬，人們心中的惡也已經浮現。

除此之外，對政治的批判化為了空投的殭屍和語焉不詳的車站指揮，而人性之惡也幾乎濃縮到了「你總是只想著自己」，和大巴公司老總一個人身上。當然，這些都不妨礙《釜山行》成為一部精彩的片子。是更愛尖銳的重口，還是溫和的鋪陳，人各有所好。並且，毫無疑問，《首爾站》結尾開響的、《釜山行》卻沒能響起的槍聲，多少留給觀眾一絲溫存的希望，也使得大家對整個故事多些好感。

如果非要說，一趟列車幾百號人裡，是否真能有五個能夠做到如此？懸。莫說生死關頭，就是平時，也往往可以看見人們做出一些令人詫異的反應。驚訝之餘，對人心在非常時刻呈現的脆薄，除了嘆息，恐怕也就只能釋懷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