坏血/TheNightIsYoung/坏痞子
7.2 / 9,426人 116分鐘 | USA:105分鐘
導演: 李歐卡霍2016-10-01 21:01: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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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讓我們如此地熱愛絕望
■亞歷克斯和麗莎
噓。千萬別說話。就讓男孩靜默地坐在蔥綠的大樹下,嘴裡叼著香菸,眉眼兀然;赤裸的女孩枕在他膝頭似睡非睡,臉頰上棲息著幸福的雀斑。日光新鮮,他反過手臂蒙住她的眼,黑暗的掌心讓她歡快地咧開嘴巴。摩托車在空寂的道路上飛馳,女孩緊緊環住男孩的腰,裙裾飛揚,啪啪地打在腿上。
她愛著他,這是多麼好。
夜晚。有著小露台的房間。被隱晦掉的做愛。多麼單純善良。她站到桌子上纏著他的脖子,讓他給她唱歌:閉上你美麗的眼睛,我的麗莎,因為生活是一場夢。低沉的音調從男孩翕動的嘴唇緩慢地漫溢出來時,女孩還無法預料到一場悲劇的昭然若揭,如同她習慣了男孩憂傷麻木的表情,卻揣測不到他內心的陰暗潮濕。
他匆促地收拾箱子,包括一把烏黑的左輪手槍,深夜出走。當等候在外面很久的女孩大叫他的名字時,他開始背轉身,發足狂奔。跑過黑暗的街道,跑過呼嘯的機車,跑過燈火通明的地鐵隧道。女孩沒有再發出聲音,只是不停歇地跟著男孩的影子奔跑。在地鐵門合攏的一剎那,她的身體撞擊到門上,砰——
她睜大著眼睛看著近在咫尺卻無法觸及的男孩,她的愛。他不準備給她任何質問的機會。他已經決然地將她拋棄,就像拋棄那間棲身許久的屋子,沒有回頭。
我走了。麗莎,我不想見你或接觸你,讓時間磨去我在你心中的痕跡,忘了我吧,那是最好的。就當我們不曾吻過,不曾撫摸過。我真的要走了,永遠把我忘了吧。
男孩把所有的言語都吞進了肚子,沒有任何線索讓人感知。當他躬著身子,用盡全力一下一下捶打自己的腹部時,讓人不禁對樹林中曾有過的美好開始質疑。那是否真的如他所唱的,生活就是一場夢。我們始終要閉上眼睛,才能用第三隻眼窺視到美好中隱藏的罪惡和不甘。男孩捶打腹部的自虐行為在影片中重復出現,這是他內心被強烈痛苦噬咬時特殊的發洩方式,令人觸目驚心。
最美好的是少年戀情,如同腫脹的花苞,包含著隱秘和欣喜的慾望。然而過於純潔的東西總是輕易夭亡,這是卡拉克斯的真理。男孩在懺悔的念白中,獨自在混沌未明的路途上開始自我放逐。
■亞歷克斯和安娜
當男孩在公車上看到那個若隱若現的女人輪廓時,便開始失魂落魄。直到安娜睡眼惺忪頭髮潦草地走出來,他的內心已經開始萌生一團火焰,積聚著升騰起來可以燒灼掉五臟六腑。自始至終他都是仰望她的,如同仰望熹微的星辰,眼神有著青澀的痴迷,固執的默然。她始終對他微笑,卻吝惜一絲一毫的給予。
他在幾萬英尺的高空情不自禁地親吻昏迷的她;輕輕地擦拭她臉上滾落的淚水;費勁心思用口技和雜耍逗她開心。安娜美麗的眼睛被面相粗鄙的男孩逗成了彎月。他曾在一個夜晚將她打橫抱起走過滾燙的路面,如同膜拜敬畏的神明。他的凝重與她的輕快形成鮮明對比。
當男孩對著空氣跳躍閃躲著揮舞拳頭,並推翻一輛停在路邊的小轎車時,讓人心生感傷。他把自己對安娜的渴望五花大綁,克制那些在年輕軀體裡流竄的蠢動,卻掌控不住拿其他開刀的破壞慾念。安娜渾然不知,或者說她在故意睥睨這個少年的情感。他奮力拉扯電話線,探出半個身子向她表白時,一張飄然落下的白紙把那句「我愛你」活生生打入萬劫不復的地獄。
男孩中彈後,為了不讓安娜察覺。若無其事地從地上爬起來,一聲不吭。直到在飛速行駛的吉普車上,安娜回頭看到斑斑的血跡,他還豎起已經被染紅的食指放到唇邊,噓。別說話。
當他氣息逐漸微弱,那個曾在公車上出現的女人在街邊一閃而過。他有著瞬間驚愕,爾後恢復平靜。彼時安娜正坐在前面搖晃著哼唱,那一刻真相錯位的暴露簡直讓人無比絕望。公車上的女人和安娜不是同一個人,但他始終將她們重疊。
我們也犯了同樣的錯誤。只是我們還有力氣睜大雙眼憤怒卡拉克斯的欺騙,男孩卻只能在生命的末路內心黯然。有時候不了解事實的真相,才是最大的幸福。
■安娜和老馬克
她只喜歡比自己大二三十歲的男人,於是把所有的愛都給予了蒼老的馬克。
她像安撫嬰孩一樣安撫受傷的老馬克,臉上有著深切的痛楚;她沒有跳傘的勇氣,但因為老馬克的一句話,不動聲色地順著繩子滑進恐懼。她向年輕男孩傾訴對老馬克的愛戀,卻抑制不住流下淚水;在他們糾纏扭打到一起時,她卻在一旁漠然觀望。
安娜在刻意地拒絕年輕男孩的感情,雖然心有驚動。她用回憶往昔的手段來試圖延續與情人之間疲憊衰敗的情懷。在驕傲地享受亞歷克斯小心翼翼的仰視時,在老馬克的眼裡她是只需有個晚安吻的平凡女子。
沒有什麼是公平的。誰遺棄了誰的感情,誰揭開了誰雙腿間的秘密,誰把誰的笑容藏在心裡發酵成爛泥,誰的皮膚鬆弛挽留不住滑溜的愛情。在卡拉克斯的鏡頭下,似乎沒有人的感情會得到善終。現實生活中的戀愛也無法對電影中垂死的愛情施以拯救。他一邊拍攝,一邊失望,隨著字幕打出,他的失望就到達盡頭,無休止的絕望如大海呼嘯而來。
■奔跑、死亡以及卡拉克斯
當神情怪異的亞歷克斯在突然爆發的音樂中,在午夜冷硬的大街上開始跌跌撞撞地奔跑,猛烈捶打自己的腹部時,空氣里有著深重的悲憫和恐懼。這個男孩無法控制自己痙攣的肢體,好似瘋狂的夢遊。卡拉克斯是個無恥的強盜,他讓他游移在曖昧的邊緣,卻一腳踩空,墜入萬劫不復的境地。狂奔的男孩被傷害得支離破碎。在音樂驟然剎車時,他表現出失魂落魄的安靜。被抽空的軀體,彷彿失去了任何知覺。
亞歷克斯最終沒有去「實現自己的另一種生活」,他在疾馳的車裡,恍惚地望著慘白的天空,然後露出奇怪的笑容。我想要漫步野外,親吻每一條馬路,感謝每一節階梯。如果我沒死,我會很興奮的,我會隨便怎樣生活。現在學習生活已經太晚了,但我還是認為我有很多年要過。
麗莎,我的小麗莎,吞下你的眼淚,我不想看見你哭,有一天我們會像以前一樣生活。男孩的最後一滴淚珠是留給蔥綠大樹下那個赤裸著身體的女孩的。他曾經說過他愛她,可那是對別人說的,叫別人轉告她。於是她一輩子也沒有機會聽見。
最後男孩停止呼吸的時候,安娜開始在寬闊的機場跑道上越來越快地奔跑起來,她舒展著雙臂,臉上的悲慼逐漸消失,浮現出如夢似幻的笑容。逐漸遠去的還有麗莎那輛老舊摩托的馬達聲。
那些失去的純潔啊,那些失去的愛戀啊,那些失去的晶瑩淚光啊,被卡拉克斯這個矮個子詩人殘忍地毀滅。這是純粹的電影,只有黑色,只有愛情,只有死亡。那些黑暗和罪惡,那些陰謀和血跡,都是卡拉克斯的一場佈局。他用酗煙的發黃手指,扼住了每個人的咽喉。讓我們在溺斃中體驗傷痛的快感,讓我們在黑暗中企盼日光,噓,千萬別說話。我們熱愛的那些愛情才會在無比的絕望中怒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