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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生

2016-10-15 09:38:34

羊有羊的命數,人有人的活法


原發於6月24日《北京青年報》「北青藝評」。

眾多以人與動物為題材的電影,慣用動物的忠心耿耿,映襯人的善變搖擺。不管動物品種尋常或者少見,身上的陰暗面多會被創作者刻意抹去,只放大人類希望它們擁有的美好品質。獲得2015年坎城電影節「一種關注」單元大獎的北歐電影《公羊》,一隻只山羊卻不受冰島牧民,尤其一對互不搭話40年的兄弟的意願驅使。

不去察言觀色的姿態,放置現代社會,簡直就是自尋死路。渴望從寵物身上換得某種情感慰藉的男男女女,要的就是它們的眼力勁兒。片中弟弟在浴缸給愛羊洗澡的畫面,如果切換到我們熟悉的日常生活,無縫對接的應該是,煥然一新的貓貓狗狗迫切鑽進主人的懷抱。可是那隻羊卻好像正遭受天大的屈辱,只想儘快逃之夭夭。

但羊類的生活準則,在以影片中地廣人稀的冰島為代表的北歐,並沒什麼不妥。冰島作為歐洲人口密度最小的國家,人很難以群劃分,冷酷仙境的取暖方式,多靠親友之間的相互扶持。北歐神話傳說中佔據重要席位的羊,於北歐尤其冰島民眾而言,不但是生活與經濟的來源,更是情感與生命的寄託。羊無須藉助「動物和人平等」的口號宣講,地位生來就有。

片中均打了大半輩子光棍的兩兄弟眼裡,羊是他們抵禦孤寂單調生活的唯一載體,更是比天還大。就像肯·洛奇1970年拍攝的電影《男孩與鷹》,鷹對英國某沉悶工業小鎮上自卑的少年而言,是他辨識自己少年身份的唯有證明。哥倆稱羊「寶貝兒」時的滿臉幸福,完全是一心疼愛子女的家長,而所求的回報,僅是它們能健健康康活著,不離左右。

為滅絕在羊群之間廣泛傳播近似瘟疫的惡疾,政府發佈集中屠宰掩埋山羊的公文。有家人的牧民悲傷著接受現實,或計劃搬遷到別的地方討生活,或等待兩年過後新的羊種的到來。山羊們更是滿不在乎「高貴」的血統會否就此消失,儼然被達爾文的進化論洗腦,明白種族滅絕、優勝劣汰都是自然規律。
兩兄弟卻如臨大敵各想對策。粗魯莽撞的哥哥負隅頑抗,無濟於事,溫和細膩的弟弟偷偷留下八隻羊,暗藏生機。當僅存的碩果也難逃噩運,兄弟倆冰釋前嫌,發現彼此依舊是對方的支撐。相比被公認的片名《公羊》,副題《兩個兄弟和八隻羊的故事》,倒是更能讓觀眾生髮聯想。

但羊再被兩兄弟視為珍寶,充當的也不過是他們垂暮之年感情復合的道具。導演格里莫·哈克納爾森用羊而非其它動物將哥倆聯接,是因羊的平常普通,借羊說事更具普適意義。片中的牧羊犬,也充當過「調解員」,可是它顯然沒有能力也沒有自信,找準兄弟倆心中交集的位置,弟弟心平氣和寫在紙上的文字,經它快遞到哥哥手上,有理有據幾乎變為一派胡言。

而如果兄弟倆一直一起生活,羊的重要性會否減弱?影片結尾給出肯定答案。兩人驅趕著八隻羊去高原避難的路上,遭遇極端天氣,弟弟在狂風暴雪中失去知覺,哥哥就地用身體給他取暖。兩具赤裸相擁的老年肉體,沒有任何視覺上的美感,但放在冰天雪地的環境,卻給人難有其它雜念的純粹感動。羊會不會被惡劣的天氣吞噬,已非重點。

兄弟鬩牆外御其侮,其後重歸於好是理所當然。但其實幾十年來,兩人都在心裡為對方留著位置。哥哥試圖用體溫「喚醒」弟弟身體的舉措,很容易讓觀眾拿來與前面的畫面相比——弟弟曾用挖掘機把醉倒在地的哥哥送到醫院救他一命,他倒地之處,是離居所幾步之遙的弟弟家的門口。而父母去世前的不同口諭,讓原本屬於弟弟名下資產的農場,被哥哥佔為己有之後,明明廣袤的天地處處可以安居,弟弟非要在哥哥家附近另闢天地。弟弟偷藏羊的行徑,當然也並非單為自己考慮。

這樣一部故事簡單、風格冷峻的電影,天然帶著地域特質,包括鋼琴、風笛等樂器打造的音樂,也有一股冷冽之氣,似乎冰島風情能穿透大小螢幕,直接撲向觀眾。而一處處互相關聯的細節也下足功夫,看似都與羊有關,所指皆是老哥倆的關係變化。

比如有關兩人不和原因的交代,是通過弟弟向陌生人的口述。但觀眾閃回哥倆握手言和之前的相處方式,已能自動腦補畫面——哥哥幾乎每回都是爆裂出場,在言語及動作上對弟弟實施雙層暴力,而弟弟卻甘做受害者。一場場兄弟對手戲不動聲色將觀眾的情緒牽繫,溫情最後集中爆發,難怪觀眾招架不住。

類似用公羊測試兩兄弟情感指數的做法,在哈克納爾森2007年執導的短片《摔跤》中,亦能找到對應。短片用舞蹈將摔跤動作包裝,既有柔美的碰觸,也有激烈的對抗,指向的是一對男同性戀情侶的情感曲線。結尾兩人眾目睽睽之下,身體越貼越近,將摔跤一步步改寫成貼面舞,旁人尤其已婚那位在場的妻女會有怎樣的反應隱去不表,倒是與《公羊》的尾聲異曲同工:如果下一秒的人生萬劫不復,不如就讓時間停留——當事人顯然比觀眾狡詐,說服導演把他們想要的溫情定格。略帶殘酷的生命罅隙開出的小花,至少這刻正開得羅曼蒂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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