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11-17 03:10:14
************這篇影評可能有雷************
《戀の罪》:局外人
她說,我並不總是在旅行。旅程打破人的生活模式。一個經常在旅行的人,沒有秩序和原則,喜新厭舊,不安全感,隨時變換方向。顯得既執著又有太多無情。我經常覺得從一個城市跳脫出來,也許可以打破慣性。人在習慣中獲得太多禁忌。這是不好的。——《蓮花》
我們終日繞城奔走,卻終生尋不見進城之路。——尾沢美津子
有些東西是強化和鍛鍊人的心靈的。當它不能是指墮落使之軟弱到卑鄙和自殺的程度時,就用另一種方式使之強化——波德萊爾
電影劇情簡介(非劇透):
在一處偏僻的住所里發生了駭人聽聞的獵奇殺人事件,一具截成兩段後又被砍掉手腳的女屍靜靜的散發出腐臭的氣味,負責此案的女刑警吉田和子(水野美紀飾)隨即展開了調查,在此過程中,菊池泉(神樂坂惠 飾)和尾澤美津子(富樫真 飾)這兩個神秘女人的身影漸漸浮出水面。
「每個人都在城堡附近,但沒人能進去。對於你來說,這就是我,我就是你的城。我從沒有把他當作我的父親,於我來說他只是個男人。我不知道城的意思,但我知道想去愛我父親很難,直到做這份工作我才明白:我必需要發現要找的那座城,但我知道我得不到,那我也不能無視它的存在。城,曾經告訴我從未放開過我,這也是為什麼我沒有辦法停止去發現尋找城的入口,直到死去,直到有誰來結束我的生命。」
尾澤的「城」是否繼承了其父親言語中「城」的概念?還是菊池泉第一次見尾澤時所理解卡夫卡的《城堡》?還是我們這類置身度外者所謂的純粹性地理概念的城市物理實體?抑或是結合了大陸文學語境中出自錢鍾書「婚姻圍城說」的世俗婚姻之城?
首先來看一下,尾澤先生的面具是有多麼蠱惑而魅影重重。大學教授+畫家+貴族+父親+男人=尾澤先生。尾澤從小給父親當模特,她年輕的腰肢躺滿了父親的畫布,每一副右下角署名「Shinsuke Ozawa」。結合尾澤自己的話來說,前四副面具都只是父親對外的社會角色,甚至對其妻子——尾澤夫人——也只是這四幅面具示人。加減乘除之後,父女之間唯一的隔閡只剩下性面具。
A.「城」是倫理綱常。
假若父女之間發生不倫的隱情暴露,則能夠合理解釋其為何在別墅畫室上吊自殺。假若沒有,則更能說明世俗倫理綱常對兩人的深刻束縛,這種假說能夠解釋為何後來尾澤選擇在做大學副教授的同時,夜間從事低廉的應招女郎工作,如果不是性癮患者,則有可能是性壓抑之後導致的世界觀價值觀人生觀崩毀。
作為倫理綱常的城,是悶絕而毫無希望的。父女兩人之間有著不可逾越的城牆,永生永世。戀父情結導引下,尾澤將在人世間找尋接替父親之後的第二個父親,滿足其父愛成份多於戀人成份的理想愛人。她純真而保持優雅禮貌的時期,正是菊池泉墮落前的樣子,無邪而未曾引爆。如此引申出其第二種意義。
其次,偽君子和假正經的男人形象不曾出現在尾澤的世界出現過,直到涉世不深的她從事應招女郎,才明白所謂的戀愛並不文藝而充斥人間。在街頭巷尾,在茫茫人海,在燈紅酒綠,只有性別沒有愛戀,這就是大都市——城,所有人的慾望,純真或者骯髒都能夠如願以償。影片中她遊走街頭,穿著低廉暴露裙帶,濃妝艷抹,舉止粗俗。和父親在畫室的長期相處,讓她已經習慣了雙重生活,角色扮演——成為模特或者自己——死後屍體與塑料模特拼接混雜。她在著名高等院校擔任文學副教授,夜間從事應招女郎,反差如此巨大而充斥荒誕不經,這種刻意為之的落差感加上時間發酵,終於演化成令人驚愕的戲劇性,其慘烈的死或早有預期。
B.「城」是愛戀。
大學文學教授+應招女+女性=尾澤的面具。尾澤理解愛情的方式讓我感到困惑,正如探員無法理解尾澤從事應招女郎一樣。其實,所有的答案都已經蘊含在尾澤的血脈里,父女耳鬢廝磨中,尾澤繼承了父親對待異性的態度,從尾澤後來的言行舉止中,都不難看出其內在是年輕化了的尾澤先生——擁有品味的浪子——她扼住作家菊池幸雄的咽喉給他寫作靈感。因為過於聰敏,反而對愛戀足夠警醒並始終有距離感而無法全身心投入,這種心身異處靈魂出竅的狀態,讓她終生都無法體驗真正的愛戀,也就是無法進入愛情的「城池 」。輕浮,是未經內斂的純真。
如果她渴望的是愛戀,則不能解釋她為什麼會選擇從事應招女來尋求真情。周星馳和張栢芝出演的《喜劇之王》真的存在,那才是所謂的喜劇。真實社會就是這樣,如果沒有愛情,男女性事就應該只是一樁人肉交易。
有沒有可能是對藝術世界的過度抽象沉浸,導致了她誤解了甄別錯誤了尋找愛情的方法?
「每個真實的詞語是有實質的。每個單詞都有它的意義。每個詞語的意義就是它的身體。」落英繽紛的大學校園中,尾澤和菊池泉兩個人坐在尾澤先生曾經坐過的長椅上,尾澤講給菊池泉的話,隱約也理應是尾澤先生講給尾澤聽的——從尾澤先生到尾澤,再到菊池泉是一條脈絡清晰的人生困境延長線,依次世襲,至死方休。
主語替換。我們得到的是「每個人都有她的意義。每個人的意義就是她的身體。」或者更為直接「每座城市都有它的意義。每座城市的意義就是它的身體。」後者看起來有些勉強晦澀,前者則更為狡猾,只是作為下一任意義追問者的菊池泉完全沒有領悟到文學教授說的話。也許沒有人能夠真正理解「城」的含義,也始終都覺得自己是任意世界團體或組織的局外人,包括尾澤先生。
人的意義在於他的身體。唯物主義者貫徹其理念所得到的最終產物——形骸,唯一可自由支配且能夠藉由其能動性四處梭巡,但由於他無法追尋到別的什麼可供彰顯,只能退而求其次,存在即合理。將意義加冕給軀體,讓軀體成為傀儡,推向舞台中央接受世人目光聚光燈一般的洗禮,同時也不得不接受世俗審判,代表世俗審判力量的角色是尾澤夫人——高貴優雅不容置疑而又兇殘——造物主同時又是主宰者、即是母親又是無神論的宗教大法官。
C.「城」更像身體。
身體意味著社會的統一體。以尾澤知識分子所持有的涵養與其格局,在內心世界構築一座空城,夜間進城任意揮霍年華,並將其打造在人間——東京澀谷圓山町破敗的情人旅館。
「現在你不用告訴我任何事,我知道你,我理解你。因為你就是我,所以我希望你多了解我一些,因為你必須更了解自己,這樣你才能保護自己。你對自己一無所知——這就是為什麼你不能自製,但詞語不能幫助你理解事物。它們只是表面的東西。」
支撐尾澤不斷墮落的理論環環相扣,循環往復而無法為人打破,在她來看那是她賴以生存的精神信念(要知道不論一個人活著的信仰有多麼尋常司空見慣或者多麼淺顯構造簡易,都無可置疑的支撐人們勇敢而無所畏懼活下去,當然在外人看來是多麼滑稽可笑荒誕不羈,外人要嘛只能充當旁觀的評判者,要嘛扮演類似潔癖般的道德衛道者,外人始終只是外人,無法參與其人生劇本創作)。
「人們都說這是一所菁英大學,但學生們之類的也只能理解我說的一半。這樣上課只是變成了詞語。」
詞語並非精神發展的唯一測度,作家導演的電影作品未必能夠探索人類更為深遠的精神領域,相信詞語只是對個人幻覺的堅持,感官認知的延伸投射。尾澤在文學藝術領域的探索促成其走上文學教授這一社會崗位,窮途末路時,她將自己的困境濃縮成了一個字「城」。或許是文學的陳詞濫調才導致了尾澤將獻身於性與對愛的梭巡混為一談,斬獲作家菊池幸雄應該也是她階段性勝利的標誌,但也加速了她的毀滅,因為話語權大致等同於性專制,她手裡只有碎片詞彙以及男性詩人的呻吟之作《歸途》。
出身貴族養尊處優,並不代表含著金鑰匙出生就不受自然規律的制約。在母性自然面前,失掉靈魂的裹屍布躺在停屍間只是冰冷的物質。每個人都是一座孤城,精神疆域不能互相完全吞併重疊,如同幽暗原始森林中沒有完全相同的兩片葉子。
此次對話之後,兩人在嘈雜的居酒屋一邊喝著啤酒一邊相視一笑相互介紹彼此。想必尾澤開始確信菊池泉已經成為在劫難逃的傀儡,只是尾澤為什麼這麼做?既然有意為之,定然有動機。
D.「城」是婚姻圍城。
婚姻讓人產生自我否定,比自我分離出自我,以及自我與自然的分裂更為隱秘,無法察覺的危險更為驚悚令人猝不及防,如果說最危險的地方最安全,而婚姻這座圍城則最為安全,卻也危機四伏。審慎經營縫縫補補,人前人後極易表里不一。
婚姻是社會規則和性精力的安置,是自然與社會之間神聖化的鏈條。說尾澤覬覦菊池幸雄的婚姻確實有些淺顯,說她引誘菊池泉是對婚姻城門的叩擊,是種窺探的嘗試,則更為合理。按照這種心理動機來解釋下去,尾澤為惡的發端應該歸咎於菊池泉的精神虛弱,事實證明後來菊池泉被捲入尾澤的困境,成為尾澤靈魂窘境的第二個犧牲品,行屍走肉般的獻祭品,軀殼中寄生著死者——被尾澤附身。
「聽著,人們認為你有陰暗面的時候還來得及,但當你墮落的時候,你最好離它遠一點。」對尾澤給的警告,菊池泉聽而不聞。當時菊池泉的心境是遭驅逐的孩子急於尋求改過自新的指導,溺水的人急於抓住最後一根救命稻草。尾澤對菊池泉的試探得到了證實,但也讓尾澤感到沮喪——菊池幸雄的婚姻比父親母親的婚姻更為不堪一擊——該種情境下我強烈感覺到尾澤的破壞欲,潛藏在其內心深處的具有男性氣質的狂暴,這種欲蓋彌彰的軟暴力像泥淖一樣令人一旦深陷其中就難以自拔。如果有壞人為非作歹,必然有好人相助——菊池泉像吸血鬼一樣開始吸食自己的血液。
婚姻不僅造成了人的無指向無針對的多疑,同時也造成了同床異夢般的「囚徒困境」,誰第一個拋下倫理包袱走向背叛,誰第一個拋棄社會面具走向頹廢的墮落之路,如果白晝之下都相安無事且不露痕跡,是無證可循的。
自此,自以為被圍城驅逐的菊池泉和從未踏入圍城半步的尾澤同病相憐,共同淪落街頭。直到事情敗露,重新撕裂了兩人的聯盟,重新喚醒了菊池泉對自己擁有圍城入城券的記憶,她是那個被陷害欺騙的人——菊池幸雄和尾澤美津子。尾澤幫助菊池幸雄擺脫寫作困境,寫出了作品《夜的動物園》。
尾澤的死去,是多方合力的局面。母親尾澤夫人、菊池泉、魔女俱樂部線人包括尾澤自己。她對自己的死沒有抵抗,如果沒有尋到入城之路,付出生命代價也是遲早的事情,是種了解解脫。
「城」的抽象意象不能在我的閱歷中得以窮盡。人造成的事實真相只有一個,而我所執迷的不僅如此,而是「一」背後的無窮,既非公式化的追溯,又亟需避免主觀武斷的牽強附會,竭盡全力且綱舉目張地探索。最後,比故事更耐人尋味的,是人生。
附1:田村隆一《歸途》
如果能生活在沒有語言
意義也失去意義的世界裡
該有多麼美好啊
即便你被華麗的言語所報復
那也與我無關
即便你在寂靜地流淌著鮮血
那也與我無關
你溫柔的眼中所蘊含的淚水
你沉默的舌中墜落的痛苦
如果我們的世界裡沒有語言
我只會遠望這些然後離去吧
你的淚水裡
有著果實之核般的深意吧
你的一滴血里
有著讓全世界的黃昏都顫慄的晚霞之聲吧
言語之物 無須記取
而幸而我記取了日語和其他些許外語
我才能止步於你的淚水之中
我才能從你的血中孑然踏上歸途
附2:田村隆一《帰途》(日本版の一部)
言葉なんかおぼえるんじゃなかった
言葉のない世界
意味が意味にならない世界に生きてたら
どんなによかったか
……
あなたの涙に 果実の核ほどの意味があるか
きみの一滴の血に この世界の夕暮れの
ふるえるような夕焼けのひびきがあるか
言葉なんかおぼえるんじゃなかった
日本語とほんのすこしの外國語をおぼえたおかげで
ぼくはあなたの涙のなかに立ちどまる
ぼくはきみの血のなかにたったひとりで帰ってくる
其他:(原標題-毀形滅性之路)
這只是一部去掉露骨情色就毫無新意的電影——當你完全這麼想的時候難道不為自己的錯失而略感悵然若失嗎?毫無爭議的電影未必有值得稱道的地方,意義豐富的電影有點像稜鏡,能夠滿足各色人的獵奇心理,同時又能夠仁者見仁智者見智,所謂秀色可餐。
故事的推理性質得到某種程度的弱化,即使穿插了所謂的警探勘察和太平間驗屍鏡頭,也只是為了講故事敘述完整,定時釋放案情煙霧彈推波助瀾,推進故事走向或者遠離真相。
它存在著賭局嗎?代價是什麼?它有什麼懸念?又有什麼衝突設置?時間在故事中除了表現在屍體經蛆蟲腐蝕之外,還在哪裡有所體現,如果沒有倒計時,故事將散漫拖泥帶水,所以故事的節奏感是怎麼構建的。帶著這些問題,我想在電影中尋找答案。《踏血尋梅》先入為主,總是干擾著我對電影的觀感和思考,需要可以甄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