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托托

2016-11-23 00:15:24

海上墳墓


「這就是我所看到的並且使我困惑的。我瞻望四方,我到處都只看到幽晦不明。大自然提供給我的,無往而不是懷疑與不安的題材。如果我看不到有任何東西可以標誌一位神明,我就會做出反面的結論;如果我到處都看到一位創造主的標誌,我就會在信仰的懷抱里心安理得。然而我看到的卻是可否定的太多而可肯定的又太少,於是我就陷入一種可悲泣的狀態;並且我曾千百次地希望過,如果有一個上帝維繫著大自然,那末大自然就會毫不含混地標誌出他來;而如果大自然所做出的關於他的標誌是騙人的,那末大自然就會把它們徹底勾銷;大自然要末是說出一切,要末是一言不發,從而好讓我看出我應該追隨哪一方。反之,在我目前所處的狀態,我卻茫然於我是什麼以及我應該做什麼,所以我就既不認識我的狀況,也不認識我的責任。我全心全意要想認識真正的美好在哪裡,以便追隨它;為了永恆的緣故,沒有任何代價對我是過高的。」 —— 帕斯卡爾《思想錄》229節

         伴隨著這段葬禮旁白,娜塔莉難以自抑地在公車上哭泣了起來,母親的去世、丈夫攜新女友搬離出家,年過四十的她彷彿丟失了大片生活領地。然而,面臨生活的變動,她並未方寸大亂抑或歇斯底里大聲反抗,相反,她格外冷靜地面對每一樁生活的「意外」。當與她一起生活了二十五年之久的丈夫,坦白自己將與新女友步入新生活時,她只是回應了句「我以為你會永遠愛我,我真是太傻」,隨之不做任何挽回。或許她知道與其徒勞掙扎,不如儘快正視既定事實,所以當他丈夫試圖買一束花以表歉意時,她果斷將花扔進垃圾桶,她無法容忍這種虛偽的同情。她向她的學生法比安坦言,自己的生活並不會因離婚而變得多糟,她預料到會是這樣,以及她為擁有充實的精神世界而感到快樂。或許在娜塔莉的內心,曾幻想過愛情的死亡、親人的死亡,甚或自己的死亡,因此當一切真實來臨時,她並不懼怕,最起碼不至於驚慌失措。並非她過於冷漠或未被破碎的生活割扎到,她也會留戀布列塔尼海邊的小房子,那裡盛滿過往回憶,有她親手設計和種植的花園,她也會暗夜裡抱著黑貓哭泣,但她明白她無力改變,她早已預見生活並非總按人的美好預期行進。她以決絕的姿態收拾完行李離開布列塔尼時,耳邊是熟悉的Auf den Wasser zu singen,大海漸漸從眼眸退去,那一刻她止住了奪眶而出的淚水。隨後的生活並不會給她任何補償,相反,她撰寫的教材由於不迎合暢銷書籍的策劃要求而未能順利出版,青睞的年輕學生法比安質疑她不願加入激進的政治運動,種種的困難與不被理解讓她備感孤獨,但又卻都沒能讓她尷尬。她藉口家裡漏水離開法比安,她不再慾求依傍任何旁人,甚至送走黑貓潘多拉。
           電影片名"L'avenir",中譯為「將來的事」,德希達在一個紀錄片中專門闡釋過該詞:
            "In general, I try and distinguish between what one calls the Future and 'l'avenir' (the 'to come').The future is that which—tomorrow,later,next century—will be. There is a future which is predictable, programmed,scheduled,foreseeable. But there is a future, 'l'avenir' which refers to someone who comes whose arrival is totally unexpected. For me, that is the real future. That which is totally unpredictable.The other who comes without my being able to anticipate their arrival. So if there is a real future, beyond the other known future, it is l'avenir in that it is the coming of the other when I am completely unable to foresee their arrival."
           大體而言,l'avenir 是指不可預測的未來,甚或可稱之為不可捉摸的命運。娜莉塔的隱忍,大概基於腦海中她無數次對'l'avenir'的悲觀排演。當然,'l'avenir'不總是灰色,一年後懷抱著孫子的溫馨與欣喜也是命運賜予她的一部份。

          法比安開車帶她去山林木屋的路上,她曾說「想想我現在的情形,孩子們長大離家了,丈夫離開了我,我母親也去世了,我自由了,徹頭徹尾地自由了」。娜塔莉的這種自由,不是無羈絆的自由,而是她早已體認到人生而孤獨且目睹了這一真諦的實現,她之所以還能感到自由,是她擁有與孤獨相處的能力。或許家庭生活曾給過她希望,但殘酷現實戳破虛假希望後的真實更讓她安心。她從來都只擁有她自己,乾癟蒼白的身軀包裹著一顆渾圓堅實的種子,一根能思想的葦草,一枚自洽飽滿的硬核。帕斯卡爾說「大自然提供給我的,無望而不是懷疑與不安的題材」,而娜塔莉利用這些題材來消遣虛無,來認識自己的狀況、責任與美好。
          影片開始,娜塔莉全家站在格朗貝島上夏多布里昂的墳墓旁。這是一座面向大海的墳墓,死者傲然地面對空闊的海面,聆聽風與海的聲音。或許在那時,娜塔莉也在自己內心搭建了一座海上墳墓,冷漠地守衛著未知命運的一切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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