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訊息
踏血尋梅--Port of Call

踏血寻梅/PortofCall

6.7 / 2,473人    126分鐘

導演: 翁子光
編劇: 翁子光
演員: 郭富城 春夏 白只 譚耀文 金燕玲
電影評論更多影評

林探惜

2016-11-29 15:50:36

漂泊的紅舞鞋



  一、沒有人看到自己,是很慘的

  我中學時有個朋友,是個性情爽朗但私生活紊亂的女生。她最出名的事蹟,大概就是有段時間在學校里到處借錢墮胎——在那時兩點一線的無聊生活中,像她這樣精彩勁爆的經歷,對於我們來說簡直是小說電影般的存在。

  那時我還一度對我媽抱怨:我的青春里居然沒有失戀沒有醉酒沒有夜不歸宿沒有借錢墮胎,實在是太沒勁了。

  我媽跟我說:以後你就會明白,有些看著有趣的事,完全不必親身經歷一次。

  那時候的確不明白,常常覺得年華太寶貴,非要留下一些非凡的印記才算得上不負青春。至於這到底是自己真的想要,還是僅僅在盲目追求一種儀式感,我並沒有想明白。

  《踏血尋梅》裡的王佳梅,生長於支離破碎的家庭,親生父親與童年往昔一起被留在遙遠的湖南,母親帶著姐姐去繁華大都會香港追尋「明天」。而她自己便屈居在東莞石龍的破舊居民樓里等待入境審批,每日踏過嘈雜的街巷,在狹窄的小房間裡裝點著自己的美麗,笨拙地唱著歌練習著粵語,憧憬著自己的模特夢。

  據說象徵著成熟的一大標誌就是:一個人終於意識到自己不是世界的中心。所謂人生,或許就是在不斷的期望之中成長,然後在無窮的失望之中老去吧。

  影片中的三位主要角色:郭富城扮演的臧sir,春夏扮演的王佳梅,以及白只扮演的丁子聰,本質上都是一類人——

  臧sir向來對查案滿腔熱血,而這個特質在他伴侶眼中,由魅力逐漸變成了厭倦。他離婚後孑然一人,與女兒相見的時間都少得可憐,對查案的熱血亦逐漸演變成了一種思考人生、打發閒時間的無用執著。他總是隨身攜帶著拍立得,每次到現場都好似來到風景名勝,選好角度擺好pose請人為他留影。



  丁子聰自小遭逢車禍,眼見母親在眼前斷氣,慘狀堪比《倚天屠龍記》裡的張無忌。然而與之不同的是,丁子聰長得不好看,職業也卑微,是一個徹底沒有存在感的社會邊緣人。所以即使他對自己有好感的每個女性都傾注大量的情感,也永遠都得不到回應。在他的房間牆皮剝落的牆壁上,也貼著各種各樣的照片,甚至他還把自己和自己喜歡的女人的照片拼貼到了一起,就像是一種自我認證。

  王佳梅在東莞經歷了漫長的等待才來到香港,在等待的過程中,不足十五歲的她急於打卡嘗試青春里那些看似精彩豐富的體驗,於是她交了一個男朋友,「兩個人像兩隻屠場裡的豬,在床上滾動」。這本該是人間極樂的體驗,於她而言竟然是如此血腥麻木。然而即便如此,她也要去試一試,彷彿唯有這樣,才能在漫長的歲月裡找到幾分存在感。

  就是這樣的王佳梅,一直渴望著做模特,希望有人能夠拍下她美妙的體態。她在照相館看到漂亮的海報,卻不夠錢拍一輯一樣的,便掏出僅有的錢,把那個陌生女子的照片買回來貼到家裡。

  三個人都是這樣急於記錄下眼前的每一幀風景,急於記錄下當時當刻的自己。

  記得有人說過,如果一個人的社交網路長期沒有更新,那就說明這個人生活得很好,不必耽溺於虛擬的社交里。

  在那個社交網路尚未普及的時期,拍照留念時常是無法分享的,所以這更像是一種荒涼的自我對話。瞧,這個地方我來過,這件衣服我穿過,這道風景與我也有一點點的關係呢。

  而這些貼在家裡的照片,其實根本不會有其他人來觀賞。

  這幾個熱衷於拍照的人,不過是想找到一種方式,多留下一點自己存在於世界的痕跡。生活實在是太寂寞了啊,如果不時時記錄下來,回頭的時候幾乎會忘記自己活過一場吧?

  當王佳梅提起紅遍香港的鄭秀文時,所表達的艷羨令人動容:「我很羨慕她。沒有人看到自己,是很慘的。」

  


  二、明天會不會更好

  金燕玲扮演的母親,一開始不斷地和警察爭吵,始終不願相信自己的女兒被人殺害分屍的事實。執勤的警察無奈向臧sir匯報:「那個師奶現在什麼都不肯講,還以為自己的女兒沒死。」

  臧sir卻是受害者的知音人,此時淡淡地糾正了一句:「不是『以為』,是『希望』。」

  「希望」是什麼?

  希望,是在確鑿的證據面前,仍然願意相信自己牽掛的人有生還的可能。

  希望,是為了錢去援交的女孩,因為喜歡了一個人所以甘願不收錢甚至推掉生意,在深夜裡雀躍地跑到地下通道,去赴那個人的約。

  希望,是M記的小員工想要攢錢買票,連看六場飛輪海;是打了幾份工的貧困少女,想戴四千塊一對的耳環。

  希望,是踩著優雅的高跟鞋,在繁華的大都會裡,自在地做一個體面的人。

  陀思妥耶夫斯基曾經說過:「當一個人的面前有很多種可能性,這個人很難對其視而不見。」

  有時「希望」與「絕望」是伴生關係,絕望反而往往帶來一種放鬆的舒適,而希望才使得人時時緊繃,每日自甦醒起便強行打起精神,一頭紮進望不到頭的苦海里。

  王佳梅在與丁子聰的網聊中,坦露了真實的自己。她說她想死:「因為活著會痛,活著會恨,活著就要每天想著怎樣活得更好。」

  當她第一次用援交和打工攢下的零零碎碎的辛苦錢,去首飾店裡買下一對四千多塊的耳環,螢幕外的我十分詫異。須知我們這樣正常家庭出生的孩子,也斷然不會無端端進行這樣的消費。而王佳梅的日子已然過得如此緊巴巴,她卻偏要踮著腳尖,去觸碰那個她根本就夠不到的世界。




  這使我想起如今國內某些為了一雙鞋、一個包,就能夠出賣自己肉體的年輕女子。我時常覺得這不可思議,大概是因為我感受不到那些奢侈品牌背後的意義吧?許多人就像王佳梅一樣,掙紮著從泥淖中爬出來,不斷地試圖佩戴上更多的標識,來佐證自己得到了階級的躍升。

  耳環,高跟鞋,模特,香港大都會,都像徵著王佳梅心中閃閃發光的「明天」。

  是「絕望」使得丁子聰這樣的人麻木地蝸居在小房間裡不見天日,使得他割破自己的手掌,模擬喜歡的女人來著月經時墮落地與他做愛,由此在這種自我安慰中覓得一種安心。

  而卻是「希望」,每天推著王佳梅這樣的人出門去,像屠宰場裡的豬一樣,追逐著世俗里所有與「美好」有關的符號,為了一種虛無的自我實現感,而日復一日掙扎奮鬥得頭破血流。

  在王佳梅與丁子聰的聊天裡,語氣最為淒涼的一句話莫過於:「天又亮了,證明這世界還是繼續。」

  天又亮了,又是一個「明天」的到來,她又不得不拾起所有關於「明天會更好」的希望,強打精神去生活。

  希望本是無所謂有,無所謂無的。

  這樣的「希望」,真的比絕望更有意義嗎?

  


  三、看得見風景的異鄉

  在過去的半個世紀裡,香港作為亞洲的金融大都會,對於內地人來說一直都是個仙境般的存在。海關的一道屏障,彷彿是地獄和天堂之間的那道門。殊不知過了這道關,那頭的世界也分天與地——光鮮堂皇的維多利亞港灣,翻轉過來看,亦是民不聊生的人間煉獄。

  影片當中,仿似不經意地安排了一段,臧sir的女兒在公車上問起:霑叔算不算香港人?李小龍又算不算香港人?黃霑與李小龍都是少年時期來到香港的異鄉人,他們赤手空拳打下一片天地,在各自的領域裡,成為了一個時代的符號。

  然而即使是這樣的人,依然逃不過人死如燈滅,什麼也留不下。人一旦不在了,就不再被算作「香港人」了。

  王佳梅坐著列車從東莞南下至香港,一路倚著窗戶感受風景迢遞,一切便如童話裡歷險旅程的開端。當她從列車上下來之後,歡喜地奔向母親和姐姐,渾身上下都藏不住那副奔向繁華新生的欣喜。

  然而在影片裡,卻沒有幾乎一個鏡頭,是用以描述香港作為金融中心的泱泱繁華。相反,畫面里往往充斥著雜亂與貧困,每一間公寓的窗戶上都橫著一層層的鐵欄杆,電線桿零星錯落,碼頭邊清淨破落,連炎炎烈日都透著心煩,街道上不斷穿梭著衣著樸素、面容麻木的行人。

  誠如鄭秀文歌中所唱:「如今自己繼續每日製造我熱熱鬧鬧的一生,但在美夢裡又渴望再做個簡簡單單的人。回頭問問這天空,這人生可輕易嗎?這些你到底明白嗎?」

  在這樣逼仄破敗的空間裡,每個人都在努力地生活。



  丁子聰的鄰居阿婆其實早已白髮蒼蒼,但她始終戴著一頭烏黑的假髮,每天熱心地與鄰居打招呼。阿婆養的貓之前最喜歡貼著丁子聰,在阿婆中風、丁子聰入獄之後,它又被交到了臧sir手裡。

  入獄後的丁子聰無親無故,在探監名單上連臧sir的名字都寫了上去。

  孤獨感大概是可以傳遞吧。那些孤獨的生靈,總能在彼此身上找到彼此奇妙的磁場。

  倘若王佳梅沒有被人殺害,那麼在前面等待她的,大概也不過是她姐姐的命運:不知被誰隨意搞大了肚子,然後繼續蜷縮在逼仄的小屋裡,一面自強不息地拉扯孩子長大,一面還要被像滯銷的殘次品一樣,被母親不斷推銷給求其一個路過的男人。

  對於有的人來說,由出生起,他們的生活就已經被劃定了一個框框——即使他們極目遠眺,亦觸不見「體面」二字的邊。

  天地不仁,萬物為芻狗,人如草芥。

  而就是在這樣的無邊苦海里,王佳梅卻有辦法,讓這個世界看到了她。

  就像那個傷痕纍纍的公益廣告一樣,她在八卦週刊上展示自己被分屍的過程,滿足公眾的獵奇心理。她那感情比路人尚且不如的養父,也靠著出賣跟她有關的消息,發了一筆小財。

  雖然這種讓人看到的方式,與理想中的方式出入太大——但有時候,所謂的人生,不就是一場悽厲決絕的玩笑?

  


  四、朗朗乾坤

  我原以為王佳梅要求丁子聰殺了她的那一場戲,會將全片積累良久的情緒深刻有力地爆發出來。哪知這一場的敘述與表現卻力有未逮,導致這兩人的一見如故,與王佳梅的一心求死,都顯得欠缺說服力,情感表達也有些隔靴搔癢的意味。

  如果讓我來拍,或許我會讓這兩人的纏綿,持續得更長一些。

  兩個生活在底層的人,都是同樣的欠缺存在感,同樣的傷痕纍纍,在每日無望的掙扎中隱藏著真實而可悲的自己,而又在一個偶然出現的知己面前,猝不及防地敞開身體與心扉,完全交出了自己。有時,情慾的爆發,會更勝於千言萬語。

  此時的王佳梅踢掉了高跟鞋,扔掉了耳環,摘去了所有世俗賦予她的,有關於「體面」的符號。

  然後她將丁子聰的手拿上自己的脖頸,一面笑著,一面掉下淚來。

  我覺得此時應該配一個長鏡頭,從窗外透進的光線,拍到凌亂的房間,再拍到王佳梅騎在丁子聰身上的體態。接著鏡頭緩緩地越拉越遠,而王佳梅也在這樣的遠離中逐漸斷氣。

  屋外仍舊青天白日,一切正常得令人透不過氣來。而屋內的女人,在除去世俗枷鎖之後,終於在以身殉道的行為里求得了此生的解脫。

  「凡神所造的物都是好的,若感謝著領受,就沒有一樣是可棄的。」

  人生有時苦短,有時又漫長得可怖。就像童話裡,不僅有英雄們歷經磨難征服險境的故事,更有一穿上紅舞鞋就會跳著舞停不下來的小女孩。故事的最後,小女孩不得已斬斷自己狂舞的雙足,選擇告別人間的刀山火海,飛昇到一個寧靜的世界裡去——這倒未嘗不是一種極樂的歸宿。

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