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醒而不放棄做夢，是最難做到的修行

一



「人最後總是會掛念，名為希望的病。」



在網上看新海誠電影《你的名字》的評論，看到了這句話，引用自法國作家安托萬·德·聖-埃克蘇佩里。



新海誠是日本動漫電影導演，他拍的《秒速五厘米》，柔軟地征服了不知道多少人。《你的名字》今天首映，朋友圈裡照例飄起了一片熱愛者的讚嘆。但我發現，喜歡新海誠這位導演的人，或者說這些人提起他的時候，帶著一種奇怪的味道。很熟悉，又不常見。



通常來說，喜歡的導演拍了新電影，人們經常是以興奮和狂熱的狀態來慶祝支持的；反對的人也是激烈的抨擊或不屑。但我認識的那些談論新海誠電影的影迷們，今天發表的言論都帶著一種軟綿綿的感覺，好像充滿深情，不激烈，不狂熱，並且帶著美好或悲傷的回憶。他們讚美的時候用的好像是心的力量，而不是口舌的力量。



這很少見，要知道，這裡面的很多人，平時犀利鋒芒畢露，有的是老闆，有的是職場達人，有的是目空一切的評論家。我想，新海誠，無論是他的《秒速五厘米》，還是這部《你的名字》，都調用了他們情感中的另一種東西，可能是平常不常被調用的，但一直結結實實壓在某個地方。



這東西可以被稱作「夢想」，或者說「希望」。對於在現實裡面拚殺、在辦公室、商業場或社會上搶奪未來的人來說，這幾乎就是個違禁詞。



很少被提到，但硬硬的一直在，碰到新海誠，被啟動了。





二



新海誠的電影是動畫電影。這可能是很大一部份原因。大部份電影，總要講現實的故事，並且因為要營造現實場景，人們以「與生活相差不遠」為最高標準。即使是魔幻電影，最後也會指射到現實社會的權力、愛恨。說真的這挺累的，即使在電影裡，人們也不敢離現實太遠，一旦離遠了，還會被批判。



動畫電影沒有這個問題。它本身就是不真實的，人們在動畫電影裡不介意看到一些非常不現實的東西。《秒速五厘米》裡面所有的浪漫和失落，都是我們高中時代會相信的那種浪漫和失落，一點都不會被現實生活的油煙味兒給破壞。《你的名字》似乎也是這樣的。



當然，新海誠拍的好。但大家也願意在他的電影裡讓自己放鬆一下，不用提防「太不真實」，反倒可以放肆地享受這種不真實。自從高中畢業以後（對有些人是小學畢業以後），我們就不太有機會這樣讓自己去欣賞一段唯美的夢幻的故事了。這樣的故事很讓人警覺：我已經不是個小孩子，我已經不再有脫離現實的權利。不管是期待還是夢想，都立刻會習慣了清醒的人想起現實，想起房子、車子、薪水、估值、家庭。



甚至連「哀傷」也是青春期之後稍有的奢侈品。沉浸在離別的痛苦裡，成年人是有負罪感的，因為現實世界還等著我們去挺起腰杆獲勝。



只有這樣我們才能在這個嚴酷的社會裡活得更好。但又總是有些東西被過度壓抑。年少的夢，凋零的青春，漸漸遠離的夢想，不切實際的願望。我們並不是一點也不需要這些東西的。





三



現實的確在不斷提醒我們，希望和夢想不那麼重要了，起碼，它們變成了第二順位的事情。第一順位的事情是要賺錢，要做第一、這些說法並沒有錯，人們也在身體力行，爭相向上，努力在社會排序里擠佔一個更高的位置，並且相信這是必要的。但在這樣一個現實不得不擠占理想的時代，人們還是會惶恐。



是的，我是說每個人偶爾都惶恐難安。因為人就是這樣一種奇怪的東西，無論你怎樣相信成功法則和現實規矩，你總會有那麼些時候覺得自己丟掉了點什麼。



誰不是這樣的呢：20多歲，急切地想追趕已經成功的人，希望年少成名，但在一次又一次衝撞和挫敗里，感到灰頭土臉，忽然想起自己懷揣著但不敢去追求理想；30多歲，一邊向前跑，一邊感覺到身後的日子在追趕自己，不太滿意，也沒有捨棄的勇氣，被現實和理性壓抑著的一些夢想，不知道什麼時候可以去追求但又不願意放棄；40多歲，連夢想是什麼都逐漸模糊，記不太清中學時握過手的女孩子的樣子，明明知道人生有些東西已經無望，卻又沒有辦法就此認命……



所以你知道這句話的份量了。我們將遵從社會的規訓，先成為一個合格的上進的人，卻絕對無法讓自己變成一個毫無牽掛、毫無期待、放棄美夢的人。



「人最後總是會掛念，名為希望的病。」這種病深入骨髓。它帶來的更多是痛苦。少數人奔著夢想去了，頭破血流或者得償所願，多數人卻一直在惦記著它，不甘心又沒辦法，快速一天天老去。





四



新海誠的電影，或者說，一切可以啟動我們心裡並沒有完全放棄的理想和希望的東西，都是重要的驛站。沒有人可以只靠夢想和希望活下去，理性讓我們面對現實做出回應。但也有一些東西，與理性相悖，時不時地跳出來，提醒我們「就算現實里過得再好，也不要忘了還有些你渴望已久的東西」。



新海誠的電影裡，有一種東西叫做「美麗的無望」。我們都是些在生活里燒殺搶掠的人，偶爾停下來想一想這些夢想、希望，感受一點「無望」，是有好處的。它們不會讓現實顯得更醜陋，而是會讓我們想起，即便在如此奮鬥的生活里，我們也還有些沒用完全放棄的東西。



我們心裡最好的東西一定帶點無望，美的不是無望本身，而是我們總在努力不讓它完全消失的樣子。



在生活里我感覺到很多無力。是這種無力讓我的努力顯得更有價值。



清醒而不放棄做夢，是最難實現的修行。




題圖：新海誠《你的名字》劇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