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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行動物 Nocturnal Animals

夜行动物/托尼和苏珊/TonyandSusan

7.5 / 304,933人    116分鐘

導演: 湯姆福特
編劇: 湯姆福特
原著: Austin Wright
演員: 艾美亞當斯 艾米漢默 傑克葛倫霍 麥可夏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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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糖-

2016-12-11 00:24:19

敏感與脆弱


電影中的年輕蘇珊,出生上流社會,受高等教育,學藝術史,思想開放,有包容心。不像她眼中現實又物質的母親,她理解同性戀的弟弟,愛上理想主義的愛德華。在蘇珊眼中,愛德華敏感,浪漫,有才華,會寫書。無論母親如何反對,她還是選擇嫁給了他。然而很快,不同的成長背景暴露彼此心中不同的不安及脆弱。蘇珊發現自己依舊欣賞愛德華的敏感與才情,卻不能理解他處理生活以及面對懷疑時表現出的情緒化,高自尊和攻擊性。這些來自他敏感本性(sensitivity)的次生特質——脆弱(vulnerability)和自我懷疑讓她痛苦不堪。也是在那個時候,蘇珊開始意識到(也可能並沒有清晰的主動意識),高等教育帶給她對不同階級的認可,對物質以外價值的欣賞,卻沒有改變她思維模式里那些由成長背景構成的對生活基本安全感的需要。簡單說,過去生活中她想當然(take for granted)的構成元素,包括物質、實用性(認為自己不能成為純藝術家)及面對選擇總有後路的樂觀,她從沒想過有一天會失去或者需要被改變。她因此共情不了愛德華的脆弱與懷疑,理解不了他為何沒有她這份「從容」。在這樣一段感情里,她認為自己是唯一的強者。
之後的蘇珊出軌,打胎,離開,做了一系列可能深深傷害到愛德華的行為。隨著時間過去,應母親所言,蘇珊成為了當初堅持以為自己不會成為的那種人,像她母親一樣的人。她畫著濃重的眼妝,開藝術畫廊,在上流社會裡穿梭,住空曠清冷的別墅,有一個同床異夢的伴侶。生活日復一日,直到某一天收到愛德華寄來的手稿。是他新寫的小說,取名《夜行動物》。
小說中描寫了在德州的一家人夜間驅車出行度假,遇到一車當地惡棍的連番挑釁。由於丈夫托尼的懦弱,妻子蘿拉和女兒被逼著上了惡棍的車,自己也被其中一名惡棍威脅開去一片荒漠。雖然托尼逃脫,妻子和女兒卻被姦殺。之後伴隨托尼的便是漫長的復仇之路。整部手稿寫得沉重而陰鬱,充滿悲劇色彩且隱含對命運的無力。在閱讀的時候,蘇珊幾乎不可控制地把自己和愛德華代入到小說的角色當中。也難怪,畢竟手稿扉頁就寫著「to susan(致蘇珊)」。觀眾由此看到的也都成了蘇珊的閱讀視角,在她眼裡,托尼即愛德華,托尼的妻子蘿拉是自己,而現實中他們並未成形就失去的女兒是印蒂雅。整部手稿變成了一段平行時空裡蘇珊與愛德華婚姻進行到某年某月的悲劇故事。
毫無疑問,現已中年的蘇珊被《夜行動物》肆意牽動著情緒。手稿中自我生命的逝去、仇人的血腥暴力和丈夫復仇過程中的無力開始喚醒著她內心的脆弱。敏感的觸角至此超出浪漫及藝術理解的範疇而內化走向個體心靈的黑暗。逐漸地,蘇珊在現實中也開始感到心悸與不安,似乎察覺到自己早在很久前就已經失去對生活的掌控力。她甚至感覺這份手稿是愛德華對他們過去種種的一份審判,是對她當年「缺乏共情心」行為的一種報復。書中妻子的悽慘死去,正如當年自己驟然離開愛德華世界那樣。而後托尼復無門,幾度徘徊的軟弱也正如愛德華多年無處宣洩的心中隱痛。
如她母親當年所說:「最後你會深深傷害他的」,蘇珊開始意識到傷害之深。於是她給愛德華寫郵件,約見面。郵件末尾,如果沒有記錯的話,這樣寫著:so much to say. 有很多話想和你說。love, susan。愛你的,蘇珊。
其實也並不只是愧疚,乏善可陳的中年生活里,蘇珊也開始回想起年輕時候的自己,那雙美麗的綠眼睛(雖然後期做的有些過)是如何望向她心目中才華橫溢的藝術家。他們相識相知中有過充滿激情的浪漫,還有彼此欣慰的共鳴。她是期待著再見到他的。
之後手稿走向高潮,癌症晚期的警官提議替托尼復仇私了了那些惡棍。托尼面對殺妻仇人卻不敢開槍,懦弱到雙手顫抖,任其言語凌辱,情急之下終於打出子彈卻也同時被鐵棍打瞎。醒來後,復仇成功。他滿臉是血獨自一人在荒涼的德州沙漠上踉蹌,摔倒,或有意或無意地扣動扳機,殺死了自己。全稿終。同時,現實中的蘇珊也等來了愛德華的回信。他只是簡單問見面的時間與地點。
蘇珊的脆弱終於被書稿完全喚醒了。如果說當年兩人相知相愛是因為分享著同一頻率的敏感,其中包含著對藝術及美的悟性這一系列敏感帶來的正面特質,那麼她如今思念愛德華,是因為終於理解了她當年所不能理解的——敏感帶來的負面特質——愛德華的不安與脆弱。幾乎是第一次,蘇珊與一個除自己以外的人的內心搭起了共情的橋樑,上面不止有自己的脆弱,也有對方的脆弱。這份對他者(the other)的高度理解是通過閱讀《夜行動物》而產生的,是經歷一系列換位思考及角色代入才完成的。通過閱讀這本以托尼(愛德華)視角來講述的虛構小說,蘇珊了解到托尼的內心,進而感受了愛德華的自責、恨意與脆弱,最終反思到自己與之交往時有限的視角。她或許為自己當年的不曾努力就執意分開的決定感到後悔,或許為那句雖沒說出口但不斷用行為暗示著的「你真懦弱」感到愧疚。也可能,是為那個她還是沒有堅持成為的,想要擺脫原生家庭影響的自己而遺憾。無論是哪一種原因,蘇珊都決定抹掉口紅和眼線,再去會一會昔日的愛人。
可惜她或許忘了,愛德華早在當年就這樣提醒過她,「When you love someone, you have to be careful with it. You might never get it again."
全片的結尾,伴隨著緊扣觀眾神經的背景音樂,蘇珊一個人在餐廳裡坐著。幾個小時過去了,她還是一個人。愛德華並沒有出現。當年的告誡一語成讖。

是愛德華對蘇珊報復?影片結束後前排的老爺爺回頭默默說了句「it is a revenge." 是啊,或許是的。終於讓這個傷害過自己的人感同身受到自己的痛卻不給她彌補或施加影響的機會,這何嘗不是一種高級報復。又或許不是?年輕時候愛德華說過,「如果還愛一個人就會想盡辦法去補救那段關係」。他並未赴約只是因為不再愛她。甚至,早在看到蘇珊發來的郵件時愛德華就已經獲得了自己想要得到的東西,至少得到了90%,而剩下的是需要她一個人坐在餐廳裡無望等待而完成的。他得到了當年的自己就夢想得到的——蘇珊對他心靈的全然體諒與理解。這近乎是一種出於自我憐愛的可笑索取。然而他也在同時渴望著她可以再一次審視自己在理想與行動間的差距,由此證明困在自身脆弱中的人並不只有他。她也並不是如她自己所想像的那樣強。
其實,愛德華心中愛著的蘇珊早已經死了,一個死在惡棍的手裡,一個死在她自己說出「I am a realist. I am unhappy.」的那刻。

他們不會再見,他們也無需再見。雖然都曾愛過對方,但誰都明白他們更愛的是自己。《夜行動物》的手稿好比是愛德華的一次大膽嘗試,試圖打破感知的個體侷限性,利用對對方的了解設局讓對方走進自己的心靈世界,感其恨,痛其哀。然而可惜的是,現實中再親密的靈魂之間也不可能存在全然的理解。敏感提供了彼此親近的土壤,但脆弱卻只會尋求各自的棲息地。
一直以來,最理解蘇珊脆弱所在的始終是她最仇視的母親,而不是愛德華。要體諒他人的脆弱,同時不為自身感到優越而妄圖改變對方,這一切沒有共同經歷和至深的他愛,談何容易呢?

我們終究只在感知自己所感知的罷了。甚至連自己所感知的也常常因為缺乏主動的串聯而不為主觀意識所認識。這已經可謂本體內的兩道大門,若再加上語言和行為這些信號釋放系統間的接受差異,傳遞之艱難,可見一斑。

一如最後一幕,蘇珊坐在餐廳裡,她究竟想到什麼了呢?
作為觀眾席的我們恐怕永遠無法真正體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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