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一首給理想者的浪漫主義之歌

************這篇影評可能有雷************

柏林有科恩兄弟，坎城有伍迪·艾倫（儘管今年的《咖啡公社》當真平庸），今年的威尼斯電影節則有達米安·沙澤勒，以及他的《愛樂之城》。《愛樂之城》在今年年末一眾好片中獨樹一幟，並受到極大關注，除開其本身質量上乘的原因，另外一個重要原因就在於它的類型，歌舞片。

縱觀原創歌舞片影史，這種類型的影片在近年可謂是江河日下。當然，像巴茲·魯赫曼的《紅磨坊》，伍迪·艾倫《人人都說我愛你》或是百老匯改編劇如，《悲慘世界》《媽媽咪呀！》，雖然的確優秀，但點唱機音樂劇嚴格來說不能算在原創歌舞片的範圍內的，更何況《悲慘世界》只能算的上具有較大影響力，實質是毀譽參半。回溯到歌舞片的上一個巔峰，那就只能是2002年的奧斯卡獲獎影片《芝加哥》了。如今過去十幾年了，一部可以相提並論卻又風格迥異的同類型佳作的誕生，又怎能不引起關注呢？達米安·沙澤勒，人們或許對這個名字不太熟悉，但肯定對前年奧獎提名的黑馬、那部燃到炸裂的殘酷勵志片《爆裂鼓手》有所耳聞。而這部《愛樂之城》便是由《爆裂鼓手》導演達米安·沙澤勒擔任導演兼編劇。

剝開其他，好萊塢愛情戲碼難免會有些俗套。在咖啡館打工的Mia（石頭姐艾瑪·斯通）夢想著參演電影，同時卻遭遇著接連不斷如同噩夢般試鏡失敗的打擊，在Seb（瑞恩·高司令）的鼓勵與支持下重啟寫作之路，創作劇本。而Seb本人則是一個爵士酒吧的鋼琴演奏者。在Louis Armstrong，Charlie Parker 和Miles Davis等爵士樂巨星退出樂壇以後，爵士樂日漸式微的情況下，他夢想著開一間純粹爵士樂主題的音樂酒吧，拯救他畢生熱愛的爵士樂。為了實現夢想，他在躊躇之後加入了一支所謂現代化爵士的樂隊。在獲取商業上巨大成功的同時，卻也偏離了Seb的初衷。同時，在藝術，現實和愛情的夾縫裡，兩人也產生了分歧衝突，一度徹底地分道揚鑣。到最後，同屬於追求夢想的樂曲音符，還是造就了重聚。

夢想與現實，愛情與藝術，理想主義，黃金時代，這部電影的主題是多元化的，但層次深淺卻各有不同。把目光放在兩位主角身上，便會發現夢想，現實與愛情的主線交織是影片結構的主體。影片分成冬、春、夏、秋再到冬五個部份，一如對男女情感發展的描繪。與此同時，從第三章開始，情節同時併入現實與藝術追求的衝突。雖然電影旨在表達的內涵極其豐富，導演卻並沒有顧此失彼或互相衝突弱化，每一部份都恰到好處地出現在影片的各個部份，完整而出色的表達很好地控制了觀眾的情緒流，再拼合近乎完美的配樂，整部影片幾近完美。男女雙方在初期為了夢想彼此扶持，如若為了夢想必須分開，那就乾淨俐落地離開，待到各有所得之日，便可在重逢之時坦然面對彼此，互道一聲沒有辜負。在劇情安排上，導演沒有一味追求生活軌跡的圓滿，也沒有可以安排悲劇，非要「打碎那些美好的有價值的給人看」不可，而是循著一條最貼合真實生活的軌跡，一切順其自然，在和諧的那一點開始和結束。然而又然而，當看到片尾導演用如夢似幻地手法塑造出那一夢境時，夢境幻滅、徒留Seb指尖徐徐響起似詠嘆調的隱隱惆悵時，還是有些控制不住情緒啊。

懷舊同樣也是一個不容忽視的主題。片頭打出的CinemaScope 已經充分說明了本少的拍攝基調。與如今的好萊塢視聽技術相比，這一盛行於上世紀五六十年代的技術確實古老不少。除此之外，影片中還有許多致敬的鏡頭。如佈景中張貼的海報，影片中放映的電影，其中有《無因的背叛》《卡薩布蘭卡》《雨中曲》《黑貓》等。其中在駕車前往《無因的背叛》實景拍攝地點，格里菲斯天文臺時，導演還用了重複蒙太奇的手法加強了觀眾這一視覺印象，強調了致敬意味。還有，隨著米婭和塞巴斯蒂安在各自的路上漸行漸遠，導演沙澤勒把影片的基調從傳統的好萊塢音樂電影的歡樂快活（《雨中曲》《篷車隊》），轉向了苦中帶甜的雅克·德米的《瑟堡的雨傘》中的副歌部份。雖然僵硬粗糙的音樂轉換還有生澀之處，但相信這也是導演達米安·沙澤勒向《瑟堡的雨傘》所代表的黃金時代的追思與懷念。記者會上有人問沙澤勒，衰落的音樂歌舞片是否也需要像片中衰落的爵士樂一樣，被「現代化」、拍得更熱鬧。沙澤勒說你錯了，你看到的是我用了現代電影技術，做了一些飛起來的特效，做了一些以前做不到的編舞，但你沒有看到我的劇情也是現代的，男女主人公的困境是現代的。沙澤勒所維護的傳統，在於音樂歌舞運用的克制，他說：「唱段不能硬塞進去，要順應劇情，在情感達到的地方順勢而出、引吭高歌。」 沙澤勒也確實成功地貫徹了這一理念。

本片的鏡頭作用同樣也十分巧妙。首先，影片開頭一段長達五分鐘的長鏡頭的群舞便起到了鎮場之用。正如其舞曲的名字《又是晴天》，這段舞蹈熱辣而充滿動感的活力，倒映著晴天洛城下一景，交通擁堵。一群衣著鮮亮的年輕人在暗喻生活快節奏與壓力的擁堵環境中，跳出車外站在車頂，開始盡情地舞蹈，釋放自我。這一段雖然看似與後文沒什麼聯繫，實際上是對主線情節發展留下的暗示。拍攝這一場戲時，劇組封鎖了一段通往洛杉磯的E-ZPass匝道，有100多名舞者參演了這一部份。

這段舞蹈簡直活力四射，由好萊塢著名編舞者曼迪·摩爾（《與星共舞》《舞魅天下》《美國騙局》等）編製，劇組用了足足兩天才拍成。歡快明亮的節奏完美地將人物角色、色彩變換與街頭文花完美地融合在一起，以流暢連貫的運動鏡頭而非《爆裂鼓手》里出名的碎片化剪輯鏡頭來表現，同時表現了導演達米安·沙澤勒超強的場面調度能力和把控能力。影片在開端就表明了其歌舞片的純正血統，又兼具這個時代的新鮮元素。據說在電影節上這一段在開場五分鐘就獲得了滿堂彩。而在我看來，這一段群舞算得上和《黑色追緝令》中致敬Chuck Berry 的鴨子舞相提並論的影史經典舞蹈。

讓我印象深刻的還有，在Mia試鏡時使用的大特寫鏡頭，把人物精彩深刻的表情和動人的嗓音搭配在一起，非常具有感染力；還有人物對白時對正反打鏡頭不同以往的克制使用，符合了歌舞片的整體節奏；諸多代表導演獨家美學的視聽，構圖工整，配色鮮艷卻不散亂：格里菲斯天文臺，聖莫妮卡海邊，夕陽落日，爵士酒吧鋼琴的聲音，黃金時代的情懷，溫暖的霧靄以及石頭姐和高司令雙人舞的美輪美奐歡快俏皮......這一切仿若是導演達米安沙澤勒寫給洛城的一封情書。但讓我最深刻的，還是格林菲斯天文臺那場雙人舞。

在拍攝全片堪稱最夢幻舞蹈，格林菲斯天文臺上無重力星空之舞時，本片在主體為一系列半環繞客觀鏡頭裡，不時地插入範圍很小的主觀鏡頭。在讓觀眾欣賞Mia和Seb男女雙方翩然起舞的同時，也不忘讓觀眾感受到兩人之間的眼神交流與情感火花的迸發；而當兩人升入浩瀚無垠的星空時，鏡頭轉為廣角鏡頭，伴隨著音樂蒙太奇作為場景變換的銜接，開始追逐著人影軌跡而慢搖，有些輕快靈動的意味，不得不說十分恰當。前後不同景別下，兩道纖細的黑色人影似乎在舞蹈中要融為一體。星空的背景淡化了時間與空間的概念限制，讓這一畫面散發一種不可名狀的，永恆的唯美！通過大遠景和特寫兩種極端鏡頭，合併剪輯所形成的張力，音樂的情緒可謂發揮到了極致。如此的鏡頭安排和剪輯技巧，可謂十分精彩！

一部好的歌舞片，同樣離不開主演藝術功底的有力支撐。艾瑪·斯通和瑞恩·高斯林都貢獻了極佳表演。高司令慢熱型的風格出色地刻畫了一位才華橫溢的追夢鋼琴家，唱功也頗為不俗。他的淺吟低唱喃喃自語，貫穿電影始終。尤其是Seb在鋼琴前自彈自唱《City of Star》時， 能令觀眾真切想像到洛杉磯的紙醉金迷浮華毀人，也有星光般燦爛耀眼；艾瑪·斯通飾演的Mia，在最後一次試鏡時的歌唱自白，可謂激情洋溢情感飽滿，而Mia所表現的都市現代女性的敢愛敢恨同樣惹人喜愛。影片中不時穿插的愛情幽默的良好效果，證明了兩人間的默契。雖然他們不像弗雷德·阿斯泰爾和金吉·羅傑斯（著名的歌舞劇男女搭檔）那樣有極高的音樂劇天賦，但兩人發自內心的表演，讓我們看到了米婭和塞巴斯蒂安用歌詞和音樂來抒情的迫切渴望，這讓他們無可比擬的真實、感人。這是除了電影核心外，表現力部份中最最重要的環節。何況，他倆唱歌真的好聽！最後，沒想到John Legend 會友情出演，算是驚喜吧，他也確實為影片音樂水準做出了貢獻！另外《爆裂鼓手》裡的魔鬼導師Flatcher(J.K.Simons 飾演）也有友情出演，堪稱笑點擔當之一。

沒有《芝加哥》香艷慵懶、性感乖戾的冷酷諷刺，也沒有《爆裂鼓手》不瘋魔不成活的絕望瘋狂，而《愛樂之城》就是這樣精緻，絢麗，恰如一首寫給理想者的浪漫主義情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