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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行動物 Nocturnal Animals

夜行动物/托尼和苏珊/TonyandSusan

7.5 / 317,521人    116分鐘

導演: 湯姆福特
編劇: 湯姆福特
原著: Austin Wright
演員: 艾美亞當斯 艾米漢默 傑克葛倫霍 麥可夏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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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robe

2016-12-28 21:57:39

虛構與缺席的勇氣

************這篇影評可能有雷************

雖然我最終想要探討的是為何結局中愛德華並沒有現身,但還是先回顧一下之前發生了什麼。

故事分為三條時間線講述:第一條時間線是現在的現實,起始於蘇姍收到愛德華的作品;第二條時間線是過去的現實,起始於約十九年前蘇姍與愛德華在街頭的重逢;第三題時間線是小說的虛構,起始於托尼(丈夫)、蘿拉(妻子)和辛迪(女兒)一家三口的公路旅行。

大致地梳理一下三條線中都發生了什麼。

在現在的現實中,蘇姍向朋友的丈夫表達絕望的情緒,隨後開始閱讀愛德華的作品,經歷了不安和複雜的情緒,得知出差的丈夫可能出軌,發郵件給愛德華說希望見一面,被巨大的「復仇」主題藝術作品攪得心神不寧,在會議時否定了自己先前的意見,給了即將被解僱的人一次機會,之後收到愛德華同意赴約的郵件,或許是處心積慮地為約會裝扮,最後坐著等待一直沒有出現的前夫。

在過去的現實中,蘇姍與愛德華偶遇並相談甚歡,順其自然地私定終身。之後將結婚的決定告訴母親,遭到母親反對,母親說自己與你這個女兒很像,所以很能懂得蘇姍真正想要的東西和愛德華的軟弱。蘇姍不顧反對與愛德華結婚,逐漸地發現愛德華不能給自己想要的東西,蘇姍評論愛德華作品引得兩人爭吵算是兩人關係破裂的一個側影。蘇姍認識了帥哥,也就是他在第一條時間線中的丈夫。蘇姍與愛德華提出分手。帥哥陪蘇姍去打掉了愛德華的孩子,被愛德華撞個正著。

在小說的虛構中,托尼一家在公路上被三名流氓糾纏。托尼表現得十分懦弱,以致於妻子和女兒被流氓帶走。流氓們強姦並殺害了母女後,回頭尋找躲起來的托尼,並用「你妻子在找你」的謊話騙誘托尼現身。但托尼沒有。托尼報警,警探與托尼一起調查,發現了妻女的屍體。托尼痛不欲生,刮掉了鬍子,內心也發生了轉變。有兩名流氓被警方逮捕,但因為證據不足和內幕交易被釋放。警探告訴托尼自己已經罹患癌症,希望幫托尼執行私刑主持正義。托尼第一次因為自己的懦弱放走了一名逃犯,然後在警探的激勵下又找到了他。托尼槍殺了這名逃犯,逃犯也重創了托尼。最後托尼死在德克薩斯的荒原上。

虛構與過去、現在的現實肯定有所聯繫。《夜行動物》的劇本令人想起了博爾赫斯的經歷:在博爾赫斯的小說中,經常出現捨生取義的戰士、將腦袋繫在馬腰上的仗義遊俠、甚至是在酒吧為了一句無足輕重的辱罵大打出手最終喪命的流氓地痞。這些角色的共性都是勇敢,他們拒絕懦弱。但實際上,根據博爾赫斯的回憶,創造這些角色的作家本人卻不夠勇敢。人都傾向於愛上自己所不具備的品質,如果他或她恰好具備文學的才能,那麼就能將那些品質藏於自己的作品,讓它成為不朽的東西。

於是我們可以從兩種解讀來分析《夜行動物》這本小說。第一種簡單的解讀源自於愛德華對蘇姍的恨意。這是顯而易見的,愛德華遭到了嚴重的背叛,也了解到蘇姍骨子裡其實並非是自己想像的那種人,而是像其母親說的那樣是一位渴望浪漫的實用主義者。所以,在愛德華看見蘇姍打掉孩子後與帥哥摟抱在車中的時刻,也就是他認為蘇姍和自己的骨肉同時死去的時刻。如果簡單地將愛德華創作《夜行動物》的動機理解為復仇,那麼也就很能解釋他為什麼寄書給蘇姍,為什麼在紙條中故意說希望和蘇姍見一面,為什麼最後放了蘇姍鴿子。因為他希望蘇姍得到懲罰。最後托尼的死,可以解讀為從前那個信任、依戀蘇姍的男孩已經死了,純真已經喪失,留下的只有仇恨。

然而,愛德華為什麼要寫自己的妻子和女兒慘遭流氓姦殺呢?可能有人會說,那是因為勢利的蘇姍埋葬了他們的愛情,也殺害了他們的骨肉。但值得回味的是,在小說中丈夫的懦弱是造成妻子和女兒死亡的原因,甚至是主要的原因。如果愛德華只有對蘇姍的仇恨,小說的情節似乎說不過去。

所以我們可以有第二種解讀,它來自於兩則箴言:「仇恨他人來源於對自己無能的憤怒」以及前面提到的「虛構來源於對自身缺失的彌補」。我們可以愛德華的另一個立場來看待這本小說。作家對懦弱的憎恨造成了托尼一家的慘劇。如果不是托尼的懦弱,三個流氓本不可能那麼順利地將他的妻女帶走;如果不是因為懦弱,他就不應當跟著其中一位兇徒走上小路;如果不是因為懦弱,丈夫作為男人起碼應當在聽到自己妻子資訊(哪怕是偽造的)時就站出來回應。在報案和刮鬍後,警探說托尼變了,我想這或許也是愛德華在小說中給自己的一種暗示。更加勇敢,敢直面兇徒進行指認;還沒那麼勇敢,因此錯過了第一次復仇的機會;但最終變得勇敢,所以用自己的生命換取了復仇。也許愛德華認為托尼和他本人也必須自己的懦弱付出代價,所以勇氣的實現也是生命的終結。勇氣是托尼的救贖,虛構的勇氣是愛德華的安慰。

愛德華曾經提到過,作家只能根據自己的經歷來寫作。那麼,當蘇姍殘忍地拋棄他後,他可能經歷了什麼,以致於寫出《夜行動物》這本小說?愛德華也許一直憎恨著蘇姍,但他可能同時也一直沒能原諒自己的懦弱。他恨蘇姍,更加恨自己。如果我們站在蘇姍的角度,那麼就能理解蘇姍感受的復仇和驚嚇,也能領會她在最後若有所思的表情。

正是這樣,對於愛德華最後的爽約,也會同樣有兩種解讀。無論是哪一種,愛德華都是可悲的。第一種解讀是這一切都是愛德華精心佈置的復仇計劃,通過一本小說讓蘇姍感到內疚和驚恐,最後藉助缺席來向蘇姍傳達「我已經毫不在意你」或者「我已經不愛你了」的宣言。但這種解讀恰好說明了愛德華的自欺或者自私。我們知道兩個事實:第一、愛德華花了相當長的時間來構思、寫作這部小說,並且他也一直未婚;第二小說中,男主人的懦弱與妻女的「死去」有直接的關係。試想,如果有人和你分開後一直未婚並花了很長的時間寫一部關於你的小說,最後只是為了告訴「我毫不在意你」或者「你在我心中已經沒有任何位置了」,那麼這不是一種最大的自欺欺人嗎?如果有人在自己創作的小說中,清楚地提到悲劇的形成也有自己的原因,但卻仍一意孤行地復仇並殘酷地追究對方的責任,這難道不是最大的自私自利嗎?我們在這個解讀中找不到憐憫愛德華的理由,因為縱然蘇姍有她的殘忍之處,一個自欺和自私的愛德華也不值得同情。

愛德華的第二種解讀仍然是懦弱。我們知道,愛德華複雜的心境可能包含了兩個層面:對蘇姍絕情的仇恨和對自己懦弱的仇恨。愛德華的小說中後者的成份多一些。《夜行動物》這個名字,一方面表明了愛德華渴望通過小說來緬懷故人,一方面也表明了他渴望通過托尼的轉變來獲得救贖。按照懦弱的解讀,他不一定希望報復甦姍,因為他更希望自己能夠克服自己的懦弱,讓蘇姍看見自己如何在現實中陷入懦弱,又如何在虛構中克服懦弱。在這種心態驅使下,他創作了《夜行動物》,並且將家庭的死亡和丈夫的無能熔鑄成一個故事的契機。在這個解讀中,丈夫死於復仇,死於勇氣。這是愛德華希望蘇姍看到的,一個男人為愛付出了一切。這是愛德華想做但未能做到的一切。

那麼,為何愛德華最後又沒有出現呢?因為他只是在虛構中克服了懦弱。也許這種設想是合情合理的:愛德華希望通過小說來向蘇姍表達自己對自己懦弱的鄙夷,就像他在紙條里說的一樣,「這本書和我跟你在一起時寫的那些書都不一樣」。他可能是真誠地鼓起勇氣邀請蘇姍再次見面,蘇姍也應允了。

但愛德華最後缺席了,因為他最後仍沒有勇氣面對蘇姍,面對自己的過去。直到最後,就像蘇姍骨子裡的實用主義一樣,他骨子裡仍舊缺乏面對現實的勇氣。在虛構之外,他仍舊沒有改掉懦弱。不過,這樣一來,我們在諒解蘇姍的同時,也有了同情愛德華的理由,因為我們每個人或許會缺乏直面現實的勇氣,因為作為長者的蘇姍媽媽曾經說過「江山易改,本性難移「,也因為善於描述勇氣的博爾赫斯自認為懦弱,也曾滿懷愧疚地寫到:

我犯了一個人所能犯的最大的過錯。

我未能得到幸福。

但願那無情的忘卻冰川

將我裹挾而去,讓我蹤影全無。

我的父母將我孕育,指望著

我能有一個壯麗而美好的人生,

歷經土、水、風、火的洗禮。

我辜負了他們的苦心,

他們的殷切希望沒能實現。

我的心思全部用於藝術,

編造著毫無意義的作品。

他們給了我膽識,我卻沒有成為勇敢的人。

生而不幸的陰影不肯棄我而消散,

一直在我的身邊與我相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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