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數數杏仁

2016-12-30 23:22:54

Jackie:聚光燈下,悲傷來襲時


Jackie不是傳統的傳記片,它甚至不是一部傳記片。有人會埋怨,看罷此片,我們並沒有對傑姬了解太多。她甚至會顯得更神秘,因為為她脫離了庸俗公共印象中的淺薄。Jackie是一部室內心理劇而非特殊時期的史詩,是一出關於情感的印象派歌劇而不是從搖籃到墳墓的個人編年史。

由於它敘述的是一種極端的、在時間上狹窄的、悲慟的處境,由於它的影像蘊含一種碾壓式的親密感,我們其實很難窺見到傑姬的"全貌"。電影只想講述傑姬生命中的一個黑洞,表現這個處於情感漩渦的女人的稠密而游離的情感,然後表達一些關於人的情感的普遍主題和特殊的政治主題(如何保護逝者的遺產和美國政治神話的製造)。它並不真的是一部關於傑姬的電影,它是關於傑姬的記憶,傑姬的悲傷,傑姬的內疚,傑姬的信仰,傑姬想把自己虛構的歷史寫進書面歷史記載的企圖。Jackie整部電影的悲劇基調和葬禮氛圍讓人聯想到«呼喊與細語»,同樣的充滿大特寫的室內心理劇,同樣關於死亡和後事。和伯格曼其他一些電影一樣,人物是疏遠的,彼此間如此,對於觀眾亦是如此,大特寫的親密反而造成一種離間,他們的極端情感往往具有抽象的、象徵的意味,揭示出深層的或分裂的自我。觀看Jackie時我也感到和傑姬的一種奇怪的疏遠,並不是因為電影沒有像一般化傳記電影那樣,讓我們和她共同經歷生活曲折所帶來的大喜大悲,而是我無法用感同身受這個詞。如果說和伯格曼的人物的疏遠是因為大特寫下她們的極端情感的癲狂和不可理喻性,那傑姬和我的疏遠則來自於她的痛苦超出了我的經驗範圍,所以我的觀影情感是一個逐漸積累的過程,不僅是逐漸適應傑姬與眾不同的儀態舉止,更是逐漸融入她的痛苦和糾結的心理世界。

我覺得這是今年最難的女性角色,娜塔莉波特曼在扮演同一角色的三種版本,1962年白宮之旅的傑姬(一段讓人驚嘆的模仿,即使口音有所誇大),代表著庸俗的公共印象;丈夫被刺後在悲痛和迷茫中固執地安排葬禮的傑姬;採訪中控制欲極強的試圖虛構歷史的傑姬。而在第二種版本里,她又展現出如此多面的性格,脆弱,具有攻擊性,虛榮,驕傲,易怒。。。也許所有這些情感都源於一個經歷可怕事件後的女人所遭受的創傷後應激障礙,而她又背負著重塑丈夫政治遺產的巨大壓力,所以她表現出過度敏感的反射弧。超越所有這一切,她只是在扮演兩種傑姬,真實的和向外表演的。但是這種虛假的表演人格如此深地烙印在她的生活中,尤其在這段悲痛欲絕的日子裡,她仍需佯裝出一副鎮靜和堅毅的面孔,作為第一夫人對舉國悲劇下驚恐失措的民眾的絕望的饋贈。她還需要得宜地扮演母親的角色。這種自我如此的分裂以致於她不再能分清真實與表演(I lost tracks for what is real ,what is performance)。到採訪時,她已經馴服了悲傷和自我的恐懼,儼然是一個堅定不移的"政治家"了,她大膽地向記者傾訴自己不願報導的事實,又無情地利用自己的悲情來迫使他屈服,她還有一絲風趣和自信的造作。當她從空軍一號下來後,她從臉上擦拭丈夫的凝血,盯著她的鏡中映像,是在試圖揣摩自己思想著什麼嗎?她從別人審視她的角度審視她自己,她在考慮,怎樣一副面孔才是她接下來必須戴上的面具。她在害怕一個我們都無法逃避的人,自我。這就是公眾人物的悲傷 ,當悲傷來襲時,聚光燈卻繼續無情地照耀。然而當這一切落幕之時,誰又能說這些面具不是傑姬自己的生命必需品呢?也許,這些面具是她掩埋自己的悲傷與恐懼的保護殼;也許,我們每個人,就是在面對各種艱難的處境中,一次次給自己找到不同的面具,戴上它們,內化它們,最終形成了我們今天的面孔。我不知道電影所塑造的傑姬有多接近真實的傑姬,但作為對赤裸的悲傷的探索,作為對公共人物試圖維持私人生活的渴望的揭示,作為對美國的象徵傳說的解構,也許這並不重要。

從視聽風格上講,傑姬是一部相當奇怪的但卻迷人的電影。搭配著精緻的藝術指導,我認為這是今年最美的攝影之一。美卻殘忍。淺焦下親密而無情的強制性的特寫鏡頭鑲嵌在畸變的廣角鏡頭序列中,後者往往把傑姬置於空廣的空間中,讓她沉浸和掙紮在自我的扭曲和痛苦中。顆粒感十足的16mm膠片細膩地捕捉到六十年代的質感,也給整部電影帶來視覺上和情緒上的微妙感。Mica Levi的配樂,或許不及«皮囊之下»驚為天人的配樂,但依然不失為年度最佳配樂之一,大膽、親密,令人不寒而慄,從來不給觀眾一絲喘息的機會,但依然能時時喚起你的情緒。

電影的剪輯造就了印象派式的不連續性,令人欣羨,把傑姬混亂髮熱的心緒和回憶放在敘事邏輯的主體位置,但有時也把我們從沉浸的情緒漩渦中拽出來,跳回到相對乏味的採訪框架去。相對傳統的劇本所依賴的看似多餘的採訪框架,一方面是為了完善傑姬的形象和使命,一方面是為了闡述影片的書面主題,但後者的表達常常流於淺顯和直白,淡化了潛在的感覺。特別是在結尾部份,多餘的圖片不厭其煩地解釋電影次要的子主題,"history remembers the heroes in the pages of the books more than the man standing next to you"。而這些,和電影對悲傷、對傑姬的多面性的揭示相比,我覺得都是次級目標。劇本對於遺產和神話製造的概念的闡述增加了電影的深度,但也一定程度上削弱了對傑姬的人物塑造,因為在這裡主角淪為了劇本主題的闡述工具。

Jackie也許太冷酷,太內向,缺乏激越人心的高潮。它像一場葬禮,配樂就是它的葬禮進行曲。體驗過深度悲傷者和嗜好悲傷者也許會找到共鳴。這部電影摻雜著藝術的虛構,所有在白宮裡的徘徊和痛飲,都是對傑姬心境的幻想性重構,以期達到藝術上而非史料上的真實。正如報刊雜誌上優雅純真的傑奎琳同樣是文化的虛構。真正的傑奎琳奧納西斯甘迺迪,是我們永遠也識不透的秘密。娜塔莉波特曼的表演不僅傑出在對傑姬儀態的精準捕捉,更在於其豐富的層次性和多面性。Jackie講的是悲傷、恐懼、虛榮、信仰,講的是一個被強制推上舞台中心的年輕女人:她繁多的面具,她驚恐的癥狀,她令人讚嘆的韌性。

rating: 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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